【法国】 丛汇泉:《歧途》第十一章 你死我活(上)
文摘
2024-10-30 00:00
江西
【连载】
第十一章 你死我活
(上)
戈培尔的名言至今仍然有效:“谎言的重复就是真理。”流言蜚语传遍了整个208。小马已经从姑娘们的眼睛里,看出来了这一点,大家对他指指点点。他小马受不了这样的虐待和歧视。对他这个矮个男人,没有什么比狠狠反击、更能挽回面子了。他此仇必报。江泉是一个坚定的异性恋者,他只对女孩子感兴趣。从来不相信,男人会爱上另外一个男人,当然也不会相信鸡奸这类胡言乱语。他把事情看得更高了一层。这些谣言是对我们北京知青极大侮辱,是我们整个群体的窝囊和惨败,必须就地反击。他不同意小马单独报仇。小马又矮又瘦,怎么会斗得过又壮又高的大列巴呢?大家集体行动,商定要打就一定狠狠地打。打他个刻骨铭心,永生难忘,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欺负我们了。又一个伟大的计划在酝酿和执行中。老右提前出事了,加上北京知青的反抗、小丽的分娩,208又一次热闹非凡。老右住得很近,他总是要等到机井房23点关门前来打水。通常这个钟点,那些与江泉聊天听故事的人肯定回家睡了。也有过几次例外。那一定是一个知青摊上了事,有没完没了的怨气要发泄,江泉只能耐心听。老右也只能打声招呼,失望地装满两桶水,悄然离去。只要没别人在场,一准会跟江泉聊个没完没了。井房的灯经常会亮到凌晨一两点钟。老右肚子里有取之不尽的货,而且全是干货。观点新颖尖锐,语言风趣幽默,填补着江泉饥渴的大脑。特别是苏联电台报的消息往往让江泉瞠目结舌。老右同样珍惜一天中这段最黑暗却是最自由的时刻。江泉是他唯一的听众。那个哑女媳妇能听到他的声音,却很少能弄懂他的意思。偶尔明白了,也只能会心地笑笑。而这里两个人尽可畅所欲言,高兴了开心笑一笑,有不同见解时理论一下,谁也说不过谁,索性就吵上一架。偶尔老右过时未到,江泉一定耐心地再等上七八分钟。确定没了希望,才会在炉子里加上一大块凝固的原油,锁上井房的门,若有所失地离去。这是正月的最后一个夜晚。退缩到最细最小的月亮又被蒙蒙的夜幕遮掩住,草原上一片漆黑。江泉看看手表,只剩下两分钟了,他有点失望。正这时门“吱呀”一声推开了,果然是老右高大的身影准时闪了进来,喜悦冲上了江泉眉梢。奇怪的是他没有带水桶,老右神神密密递给江泉一个小布包,神色阴沉地说:“替我收好:一部手搞,一百六十元钱,还有收音机。”“那篇文章今天寄出去了。我不得不走了。否则它会要了我的命。”近十几天,两个人一直在争论老右写的一篇文章,题目是:《修正主义还是历史的必然》。老右的观点,江泉不能全部理解,却字字句句含着真金白银。什么:斯大林的B政不是列宁的初衷;平反,释放Z治犯,给社会和G产党更多的自由和民主是社会发展的必然;中共应该积极响应,纠正中国发展的过失;W化大革命是斯D林主义在中国的延伸,等等等等。他居然把这么有见识、一针见血又绝对反动的文章寄给了中G中Y。这是找死啊!江泉彻底绝望了:“你疯了!完完全全疯了!你去哪儿?你能够去哪儿?”老右平静得不可理喻:“过江,到那边找个活路。也许有一天,我会真正搞清楚什么叫修正主义?”江泉自己才是完完全全傻了,对老右的决定束手无策,唠叨着同一句话。他现在终于彻底看清了,面前这个人那个固执赤诚的心,感受到了那个为了真理而不顾一切的勇气,触摸到了那个坚硬的不屈不饶的脊骨。神州大地上,这样傻的英雄还有多少?这类《文死谏》的飞蛾扑火还会有几人?江泉的眼睛潮湿了。突然他想到了两个人:“哑女怎么活?你女儿又该怎么面对?她们已经过得够苦了!”“这正是我求你的事。事发之后他们一定会去搜查我的家。书稿和钱都会保不住。请替我藏好书稿。等一切平静之后,再把钱交给哑女。我对不起她们母女。我不该结婚生子。拜托了,江泉。你也要多保重。”不容江泉再劝,门又“吱呀”响了一声,那个高大的身影又闪了出去,很快消失在黑夜深处。这是他们在井房最简短、也是最沉重的对话。江泉面对漆黑呆立了许久,原来好朋友分手竟是如此简单。一阵又一阵的寒风吹进井房,江泉全身上下里里外外冷得空虚发抖。他藏好书稿和收音机,怀揣着那160元钱,麻木不仁地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回了宿舍。这一夜他睁着双眼,一直在胡思乱想老右的逃亡情节。那边201,小丽的预产期到了,肚子没有一点动静。连卫生员是个女的,耳朵贴着她的肚子上听了又听,确定那个婴儿的心脏还在跳动。又过了两天,小丽感到了一阵阵撕裂的疼痛和下坠。男人带着她紧急去了团卫生队。她胎位没转对,婴儿的屁股冲向了子宫口。医学上叫臀位,一个难产的典型症状。大部分臀位可以在监督下自主分娩。主要取决于小丽的配合、用力和运气了。小丽咬着她男人的手,滴着大汗,用力,再用力,为这个婴儿的出生拼命。这边208食堂里,正是吃晚饭当口,大列巴又一次高声大气地挑衅小马:“老张头喜欢你那个小J鸡吗?”小马扔下饭碗,一声不吭出了门,拿了快砖头,藏在身后,重新回到食堂。江泉看得真切,知道事情已经到了不能不打的时候了。他使个眼色,大牛、铁忠、李军几个人都跟着过来。 正在喜笑颜开的大列巴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瘦弱的小个子猛地跳起,抽出身后的大砖头,狠狠地砸在他的头上。江泉啪嚓一声,重重将手中的粗瓷碗摔到地上,盐水土豆汤和破碎的瓷片飞溅一地。食堂一瞬间格外死静。人们惊呆了。只有一秒钟,随着江泉几个人飞速窜向大列巴,大列巴的朋友们猛然惊醒,凶猛地扑了过来。两队人马迅速扭打在一起,骂得最难听的话,又喊又叫,哔哩吧啦。有准备的北京一伙,难得一次略占上风。李军专门对付他的老对手,截住了灵巧的小霸王。他一个漂亮的扫荡腿,小霸王磕磕绊绊地后退了两三米。靠着精湛的功底,神奇地没有摔倒。大牛像头真正的公牛,低着头猛冲向哈尔滨二号种子选手的腹部,后者被突然袭击的胖子扑倒在地,腿脚乱蹬,双手死死抓住大牛的脖领,不服气地嚎叫:“瘪犊子,不是英雄!不算……再重来……”小马这一砖头,已经够重了,大列巴却毫无反应。两只又肥又厚的大手一把抓住了失去平衡的小马,紧紧地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生生地提了起来。双脚几乎离开了地面的小马挣扎着,沙哑地叫着,恐惧窒息,翻着白眼,看到了死神的到来。望见小马顷刻间变得苍白的脸,江泉害怕极了。他猛然扑上大列巴那两只掐着小马的又粗又壮的胳膊。一霎那间,他扑了个空,掐着小马喉咙的两只大手突然软了,撒开了。小马伸出舌头,深深喘了一口粗气,大难不死,他还活着。小马瘫软在地上,不断用手去掐捏气不够用、火辣辣的喉咙。一滴滴的血从天上落下,掉在了小马的头上,滑到了脸上。大列巴扑通一声,重重地倒在了地上。血从他的头额左上部咕嘟咕嘟地冒了出来,眼睛吧哒了两下闭上了,喉咙咕噜一声,再也不语。小马吓坏了,跪在地上,对着一动不动的大列巴,撕裂人心一样地大喊:“大列巴!大列巴!你可不要死呀!”他双手拼命捂着那涌出的鲜血。血漫过他的手,慢慢淌向黑乎乎脏兮兮的地面。小马绝望的呼喊立即阻止了食堂里的格斗。白大夫提着药箱跑来了。小型车也到了。大家把大列巴抬上车。白大夫给他做了一些简单的包扎。车晃晃荡荡,急急匆匆地奔向了团卫生队。小马把大列巴头紧紧抱在怀里,一直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大列巴!大列巴!你可不要死呀!我的手太重,我的手太重,对不起你啦!”大列巴喉咙咕噜咕噜,仍然一声不吭,他昏迷了。大家都在哭,大列巴也只有23岁呀!江泉在大列巴耳边不断地唠叨着。他知道,这种时候要不断地呼叫他,让他感觉生命的存在,让他有活的希望:“快到了,快到了。大列巴,你一定要坚持住,坚持住。”小型车终于停在了团卫生队。大家七手八脚地抱着抬着沉重的大列巴冲进了急诊室。已经昏迷的大列巴血压在下降,收缩压在挣扎,舒张压几乎听不见。需要紧急输血,一下子伸过去五六条胳膊……走廊里,江泉遇见了小丽的男人和关丽,知道小丽的情况也很糟糕。婴儿是脐带绕颈,心跳已经十分微弱,小丽这个窝囊废,任凭怎么用力,婴儿也出不来。产妇大出血了,血压也在不断下降。小丽脸色苍白,汗流浃背。大列巴的血终于止住了,人仍在昏迷。所有的管子都用上了,呼吸机也用上了,五六条输液管道交织在他的上空。现在命运完全掌握在他自己手里了。愿老天保护他。小丽的情况更加严重,血继续流,血压继续下降,真正的只有气没有力了。大人、孩子随时都会停止生命。医生只能做一种选择:“要大人,还是保孩子?”十分衰弱的小丽仍然喃喃地坚持着:“这是他的孩子,我要给他生下来。”所有其他人一致地大喊大叫完全压制住了小丽无望的请求:“保大人!保大人!”医生果断地停止了婴儿的生命,将她切开切断,取了出来。这是一个失去生命的女婴。血停了,血压不再下降。大家松了一口气,大人得救了。小丽“哇”地一声,晕了过去。当晚十点钟,团直属武装连派了一个班去了卫生队。他们接到副团长的命令拘捕208斗殴肇事者。衣着凌乱、血迹斑斑的三个人活像一群杀人犯。在运送大列巴的过程中,在高声绝望的哭叫中,他们沾满了受害者的血。三人在急诊室走廊里坐立不安。大列巴每一声呻吟,每一次血压下降,护士、医生每一次急促地脚步,都会将他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带队抓人的副连长是北京知青。他命令战士们等在急诊室的门外,只身一人去见那几个惹事的老乡。不用他张嘴,三人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江泉小声请求道:“哥们儿,再给我们五分钟,就五分钟。”三个北京兄弟的惨样让人可怜,副连长显得很和气:“好,我们就在门外等。请老乡帮个忙,不要太久了。先谢了。”外科医生对大列巴的预后并不乐观。大列巴不会很快苏醒,甚至有可能再也不会睁开眼晴。江泉心冰凉地揪在一起,他不断观察血压。有几分钟大列巴的血压不再下降,高压基本稳定在86mm,低压也爬到了51mm,似乎正在脱离休克的危险。老天爷,千万别死呀!江泉眼泪汪汪,苦苦地求着外科医生:“抓我们的武装连就等在门外,我们必须走了。求求您,大夫。请一定设法保住他的生命,他要是挂了,我们三个人也就别活了。求求您,您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一脸丧气,可怜巴巴,哭得像孩子一样的肇事者深深触动了救治的军医。他不得不安慰这三个倒霉蛋:“我们会尽力,一定会的!你们的手也太狠了。”三人给大列巴留了一个纸条,将身上所有的19元钱都交给了救治医生。纸条上重重地写下了以下几句话:“大列巴,我们下手太重,对不起你了。你一定要活过来,好好养伤。吃用的费用都由我们哥们包了。等待你的好消息。小马江泉大牛。”去拘留所之前,他们又去看了小丽。小丽已经完全苏醒了。满面愁容,有气无力看着三个老乡狼狈不堪的样子。苏醒后,她第一次开了言:“哥哥们,你们这是怎么了?”小马简单地说了几句缘由。小丽苍白的脸上冒出了冷汗,张皇失措地瞪大了疲惫不堪的眼睛。江泉安慰小丽:“他血压已经上来了,能活。”小丽又呜呜地哭了起来,这些北京知青的命运并不比自己好多少啊。“好好保重身体。只要人在,还会有孩子。我们去拘留所呆几天,出来就去201看你。”
丛汇泉医生Dr Cyril CONG,法籍。1950年生于北京,就读北京男五中,69年下乡黑龙江,75年学习中医。83年北京医科大学卫生管理专业,做过医院院长,后在中国卫生部负责世界银行项目。39岁赴法,从零开始学习法文,先后获卫生管理硕士和公共卫生博士前学位。91年法国老年研究所副研究员。93年应聘法国卫生部医院和医疗服务总局,主导医疗评价和医院管理研究,是第五代医院的提出者。2018年退休。作者还是一个痴迷的穷游者,新冠世界封闭之前,同妻子一起踏足过近六十个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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