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客厅的角落里摆着四只金贝鼓,也叫非洲鼓,它们大小各异是我先生多年存下来的。每次清洁时我都会在鼓面上轮番拍打几下,鼓声咚咚,音色不同,被我这个不谙鼓经的人随意敲来也甚是好听。几年前,在新冠疫情大爆发的严峻时期,受居家令限制不能出门,这几只金宝贝曾经是我们自娱自乐的好伙伴。吃过晚饭我和先生常常搬出两只小鼓坐在院子里一边纳凉,一边敲鼓消闲,排遣社交隔离的孤独以及负面新闻的压力。偶尔听到有鼓声从远处传来,我们便和着那节奏打鼓回应,向对方发出问候。美国有很多打鼓的团体,大家聚在一起,人手一鼓,环坐一圈,有领鼓人主打,众人跟随。像个乐队,却随缘、即兴,无需排练。这种打鼓活动被称之为“Drum Circle”,我只参加过一次,虽然时隔数年却恍如昨日。那是疫情之前的最后一个圣诞节前夕,我已经不记得先生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对面山上那天晚上有Drum Circle。为了去参加,我们提早吃过晚饭,带上两只鼓便出门了。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我感到很新奇也很兴奋。然而,更令我兴奋不已的却是那个打鼓地点设在传说中的废弃庄园里。关于它,我有所耳闻,早就想去探险了。我用“探险”这个词来形容并不是故弄玄虚。这个庄园离我家不远,就在对面山上,曾经是那座山上的唯一住户。至于这个庄园主是谁?在那里住了多久没有记载,只听说他在几十年前就去世了。他没有自己的孩子,是几个晚辈亲戚继续在那里居住。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起了场大火,庄园被焚毁,据说还死了人。年复一年,尽管有些老邻居还能指着山顶上那排棕榈树讲出不同版本的故事来,却没听说有谁去过那里。它已经失去了门牌号码,有没有通上山去的道路也无从知道。但是,如能顺利抵达,此行说不定会为之前的那些传说加上续集。进山之前,我们不知道现代化的汽车导航系统是否受用,一心仰仗山顶上那一排熟悉的棕榈树,希望它们能引领我们一路前行。俗话说“看山跑死马。”我们沿着山间小路行进一阵子之后,发现看上去很近的目标却时远时近似乎永远都到不了,汽车行在坎坷的山路上好像扭秧歌。我坐在颠簸的车子里,双眼紧盯那些棕榈树,暗中想象着荒山野岭背后的那个庄园。此刻,单凭山路难走又不见任何路标,就可以断定那里荒凉现实情境。汽车继续前行,引路的棕榈树不见了。到处是山岗、丘陵,荒草一片。我们正考虑要不要调转车头打退堂鼓时,突然发现远处有几辆汽车停在草丛中。嘿!没走错路,我们松了口气,禁不住对拍一掌。再往前车子过不去了,我们下车步行。先生双肩背着折叠椅,把小鼓递给我,他抱起那个大的,两个人在荒草丛中寻找能走的路。忽听前面有人说话,虽然看不见人,总归有了方向。这时,零零散散的鼓声也传过来,不远处的草头树隙之间露出丝丝亮光,犹如晚霞落入草丛。“你们上次来过吗?”随着咯吱咯吱的踏草声,有人无头无尾地在身后打招呼。回头看去,是三个壮年男子,他们也背着鼓和折叠椅。其中一个人的肩膀上还扛着个大大的空塑胶水桶,猜想他是用这只水桶代替鼓来敲吧?倒是个不错的创意。“嗨!”先生急忙回礼问好。“我们刚听说,来探探路!”“这样讲,你们应该走在我们身后呢!”大个子男人把手上的高尔夫球杆左右挥动两下,越过我们身边走上前去。大家脚前脚后一边闲聊一边顺着一条被踩倒的草丛小路向前走去。步行一阵子,我们来到庄园的旧址。鼓声、说话声混在一起,眼前一片嘈杂。我突然发现脚下的地面上有一些瓷砖,便蹲下身子伸手去摸。它们被牢牢地粘住,扳不开。爱游泳的我立刻想象着:这里会不会是庄园的游泳池?同样是野地,与杂草丛生的四周比起来,此处看上去相对平整一些。在这里打鼓不会烦扰四邻也不受别人干扰,倒是个好主意,只不过……那团燃起的篝火恐怕不太安全!落霞之后,天光渐渐呈现着鱼肚色,我四处张望,揣摩着旧宅院的地面设计。十分遗憾,房屋被烧毁太久,完全不见它的遗骸;相信历经风吹雨淋,那些屋脊、房梁早已归给了大地,被杂草树丛拥入怀抱,还原成荒山野岭的一部分。只有当年主人栽下的两排棕榈树还巍然挺立在入口处的两旁。我站在一株高大笔直的树干之下向上面仰望着,离得太近看不见树梢。这与我从阳台上看过来的情景完全两样,我暗暗觉着好笑,自己竟然把它们想象为守护家园的卫兵。来之前我特意为手机充满了电,以为能拍个大片儿发发视频呢,而此刻除去亲眼目睹这些遥望多年的棕榈树“卫兵”之外,我几乎一无所获,探险计划变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先生把折叠椅摆好之后,同身边的人们寒暄起来。我环顾四周,哇,来打鼓的人真不少,估计也有二十人左右!只见一位瘦高的中年人手中举着个冒烟的蒿草卷,在人群中绕圈子,灰白色的烟雾在他手臂上旋转升腾着。“那人是在熏赶蚊虫吗?”我问先生,他点点头补充道:“我猜也有驱邪赶鬼的意思吧!”我立刻表示同意。他告诉我这个人就是老师——领鼓人。以前他曾经在别处跟他打过鼓。说话间,领鼓人把手中的蒿草丢进篝火里,在一段木头上坐下来,之后便旁若无人般闭目静思起来,大家都很自觉地压低嗓音,一片混乱的鼓声也渐息下来。我学大家的样子把小鼓立在两腿之间,等待活动的开始。洛杉矶的冬天,早晚很凉,领鼓人却完全是夏天的装扮;一件有肩无袖、不灰不黄的T恤,一条短裤;失了色的印花三角头巾在他脑后打着死结,在他又细又长的颈子上挂着一串用粗麻绳穿起的白色头骨串珠。篝火在微风中摇曳,时明时暗地映着他古铜色的皮肤,使他看上去犹如一尊石雕泥塑。地上,在他脚旁摆着一只笸子,人们都很主动地向里面放钱,放多少却随意。领鼓人终于开始行动了,却连一句开场白也没有。他把大鼓立在两膝之间,弓起腰身,张开树枝一般细长的大手,一下一下地扑在鼓面上。他一边打鼓一边用耳朵倾听着,两眼凝视一处却似看非看。人们立刻把目光凝聚一处,凌乱的鼓声跟随领鼓的节奏逐渐和谐起来。此刻,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篝火的亮光照着一张张兴奋的脸庞。夜,静悄悄地躲在四野背后窥视着火炬般的篝火和围坐一圈的人群。大家如影随形,拍打着各自手中的大鼓小鼓。该图片来自网络
互不相识的男女老少,他们肤色各异,有人包着头巾,有人穿着冬衣也有人袒肩露臂——这是一众不受世俗约束的另类。领鼓人首先打出简单的韵律:“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会打鼓的人自由发挥着打出不同的华彩来,不会者只是跟随。领鼓人等众人都跟上来了才开始变换节奏。正所谓一呼百应,群情激昂。霎时间,铿锵的鼓声随着燃烧的篝火飞向苍穹,形成一股巨大的旋风在旷野中撞击、回响。鼓声咚咚好像被放大了的心音,又似超越人寰的新语,是不需要音符的交响乐章!它可繁可简、抽象却可循。鼓声一轮接一轮地掀着高潮,领鼓人突然用嘶哑的嗓音哼唱起来:“吔……吔……
噢……噢……”他一边奋力拍打着鼓面一边断断续续地唱着,说他在唱倒不如说是在喊号子。凄苦的呻吟与高亢的呐喊起伏变换着冲出他的胸膛,令人动情。霎那间,触动了我心底最敏感的神经,酿着伤痛的泪水漫出眼眶。人生在世有谁没经历过苦难,有谁没遭遇过伤痛?病魔,灾祸,死亡,战争……人类无时无刻不在面对接踵而来的挑战。只有在恐惧,挣扎,抗衡甚至妥协中才能学会坚忍和勇敢。涌流的泪水绝不是在表现软弱,它力大无比,能浇筑出失去之后更美丽的绽放。我环视着身边这些参差不一的打鼓人,突然觉得他们都是勇士,是人生的强者,震耳欲聋的鼓声正是出征的战鼓、斗士手中冲刺的刀枪。来时,我曾经是个带有欲望的探险者,猎奇失败一度让我感到失望,然而,这废墟中的奇遇却令我震撼其中、热血沸腾。死灰里的篝火点燃了我新的生命。我情不自禁地挥动双手,用力拍打鼓面,将身心融汇于群鼓之中……不出所料,那个打鼓点很快被防火部门取缔了,然而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却犹如山洪暴发,不及提防,一下子把打鼓人给冲散了。我唯一的一次打鼓经历,变成了梦一般的回忆,一生中的奇遇。每当我看到缄默在客厅角落里的金贝鼓时,都会联想起那次的经历来。放眼窗外,对面山顶上的棕榈树巍然挺立,荒野中的鼓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王哲,美国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会员。90年代初移居美国,先后在北美以及国内杂上发表一些散文和短篇小说。著有长篇小说《落叶飘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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