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刚入厂时,前三个月,是新兵教育,先是一周入厂政治学习,无非就是反帝反修,宣誓献身国防、立志扎根三线等,所谓新兵教育,就是“服从命令听指挥”,“党指向哪里就打到哪里”。同时,最初几天,第一项工作是为自己先搭建宿舍,山里有的是树,砍下来当柱子和房梁,房顶铺上油毡,四周先用竹子、树枝编成围墙,再往上糊泥巴。好在汉中气候也不冷。床就是用木头搭好的架子,铺上木板的大通铺。总算有安身之所。紧接着第二项工作是修筑从宿舍区到厂区的山间公路。修这段5公里多的山间公路,可是最艰苦,最危险的了,此处本来原有一条羊肠小道,要劈山开路,打眼放炮是少不了的。先用铁锤钢钎凿出一尺到两尺深的洞,填上炸药,接好引信,然后一阵警报号响,大家躲开隐藏好,再一声点火号响,山崩地裂,碎石满天。数着爆炸声和炸药引信数量相同,再一声号响,是排除浮石,最后总指挥一声号令,大家才能返回各自工位。如果爆炸声少于埋的炸药数,可就麻烦了。首先要一个一个检查,看每个炸药洞是否都炸开了。如果没爆炸,就得要排雷,先拆引信,再把炸药掏出来,一切故障排除,才能再重新装上炸药、引信,继续作业,否则是要出人命的。东北工学院的一个李姓同学,在排浮石的时候被飞石砸中脑袋,当时只能匆忙包扎一下,还没送到汉中医院,就去世了。我们在李同学的牺牲地路边,修起一座墓地,还立上一块木牌,刻上姓名,出生死亡日期,简历,以示纪念。他也成了我们大学生里第一个“深山有幸埋忠骨”的人。基地随后下达命令,通报批评我们厂,并且责令整改,若再有人命事故,厂领导要负刑事责任。于是军管会也不敢怠慢,下令调来工兵,此后的爆破,排雷,排浮石等高危工作,一律由工兵承担。但是危险还是时刻不能松懈,因为老下雨,山体滑坡,时不时会有大小石块突然滚落下来,我的右腿就被滚石狠狠砸了一下子,好在只是伤了皮肉,未动筋骨,可是我的血小板天生就少,皮肤愈合能力差,皮破血流很难止住。我的女朋友闻讯赶来,看到我的血肉模糊、血流不止的腿,不禁泪如雨下。我住了一个多月医院,伤口还是不能愈合,皮肤上留下个直径一厘米的圆洞,说什么也不能封口,最后靠植皮才治愈,真够惨的。所幸没有落下残废。但是几十年后,一遇风寒天气,伤口还会隐隐作痛。反正我们也是牢记毛主席的教导:“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们也做好准备,把这副筋骨埋在此深山辟野。陕南地区基本属于南方气候,一年中有2/3是下雨天,工作服就那两套,第一套湿透了,还没干,第二套已经又湿透了,只好换上第一套稍干点儿的继续穿。每天工作很繁重,好在吃的不管好歹,一律管够。早晨天还没亮,起床号就把大家叫醒,“天天读”一个小时,然后洗脸吃早饭,集合号再一响,大家背起铁锹,镐头,钢钎,铁锤,唱着革命歌曲,在几个扛着枪的军人带领下,奔赴工地。天上下着无穷无尽的雨,地上满是泥泞,经常把陷在泥里的脚使劲儿一拔出来,鞋没了。中午时分,工地食堂会有人送来午饭,大家只能坐在树底下,冒着雨吃饭。由于地处深山,天黑得很早,放工时四周已经全黑了。大家扛着工具,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宿舍棚子里,累得只想往铺上一趟,根本吃不下晚饭,其实也根本不用洗,只在水管子下冲冲脚上的泥就行了,身上的汗水早被雨水冲干净了。晚饭后照例是政治学习时间,一般先由指导员宣讲文化大革命大好形势,然后读两报一刊社论文章,随后是无休止的讨论。大家横七竖八坐着躺着,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只听得一片脸盆接雨水的叮咚声。时间一长,吃饭问题就越来越严重了。陕南地区只供应大米,没什么面食,对于自小生长在北方的我们,很是痛苦,而且按当时供应,每人每月半斤食用油票,半斤肉票,由于食堂的克扣,我们一个月能吃到三两油,二两肉就不错了。陕南只有两种菜:莲藕和莲花白(即卷心菜),连续几个月,一天三顿都是米饭和清水煮藕,弄得我直到现在都一见到藕就直想吐。可是还必须强忍着吃下去,不然繁重的劳动承受不了。当地农民见我们这帮人一个个穿得破破烂烂,来回还有持枪的解放军押着,总问我们到底犯了什么罪,判了几年。凡是六十岁以上的人,大概都看过前苏联电影《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人们一定还记得,为了拯救新生的苏维埃政权,使上万人民免受即将来临的严寒侵袭、吞没,16岁的保尔•柯察金响应号召,和一群共青团员们一起,奉命限期修建一条从树林到城里的运送木材的铁路。在风雨交加中,饿着肚子。当保尔摇晃着身体,举起镐头,头脑晕眩,忍不住一下子就要就栽倒在地下,保尔告诫自己,千万不可栽倒,一倒下去也许就永远起不来了。同样的大雨瓢泼,当保尔从泥泞中拔出脚,好不容易挖出自己的鞋子,看了一眼又扔掉了,因为鞋底已经没了。晚上,还会经常有白匪军偷袭。当保尔连续几天高烧不退,被诊断患上伤寒,无药可医,就被抬上担架,用火车送回城里。列车员看保尔半天都一动不动,以为他已经死了,于是就近把保尔抬下火车。铁路修通了,城市人民和年轻的苏维埃政权保住了,人们不会忘记,这条铁路的每一根枕木下,都埋着一具年轻的肉体。最后,保尔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是他失去了一条腿,双眼也失明了。回想起来,我们不也是如此?好在我们还有足够的食物和良好的医疗条件。我们还牢记保尔的格言,我们背诵过它不知多少次,它也被写在每个年青人的日记本的扉页上: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
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
当一个人的生命终结时,
回首往事,
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
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他可以说
我的全部精力和生命
都献给了人类最伟大的事业——
为全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日复一日,我们就这样度过了半年,所谓入厂教育结束以后,我们这帮学生就被分配到厂里各科室和车间,我和西工大的两位同学——老庞和小张一起被分配到“设备科”,设备科已有一位刘科长,还有魏师傅和他的太太,以及小刘师傅等人,都是原成都430厂调来的。设备科有几个大席蓬作仓库,其中有几个里面有四,五十台刚从国外进口来的精密机床,还没拆封。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保证这些进口机械的安全和防锈。其中有一台瑞士进口的精密坐标镗床,刘科长说,全中国只有这么一台,价值350万美元,是加工高精度航空发动机的必备机床。如果有个半点闪失,他就得去坐牢,绝对马虎不得。另外一项常规任务,就是保管和分发一大堆常规建设机械,像什么小型起重机、柴油发电机、各式电动机、抽水机、鼓风机、葫芦吊,还有一大堆钳工、机工、焊工、电工工具和仪表,以及数不清的零配件。老庞就是西安人,毕业时已经结了婚,太太分在汉中地区医院,是妇产科大夫。刘科长看老庞和我两人膀大腰圆、胆大心细,就分配我们俩和他一起负责进口机床的安全保卫工作,这是最重要的。工地保卫科只负责仓库外面的防盗保安,仓库里面的保安则由我们负责,例如有坏人,野猪或者老鼠等钻进仓库搞破坏,就属于我们的责任了,再有就是防火,防漏雨等事故。小张是上海人,原本算有个在上海的女朋友,可是说什么也不愿意跟他一起到汉中来,据说关系还没彻底断,可是前景并不乐观,他女朋友也从来没有借探亲到汉中来看过他,也等于没有女朋友。小张长得瘦高身条,白白净净,细皮嫩肉,戴一副白边眼镜,整个帅哥一枚,就被分配给小刘师傅一起管零配件。小刘师傅大概不到三十岁,曾经是成都工学院的校花,据说曾是成都420厂里造反派的广播员。她先生赵工也在我们工地,比小刘师傅大十多岁,是个车间主任,五十年代的老大学生,他们育有一子一女。这小刘师傅年轻又爱打扮,长相出众,大有刘晓庆的风范,总爱哼个流行小曲,嘴里时刻不停地在嚼着什么零食,两只眼睛总是飘忽不定,一幅风流样子,难怪刘科长绝不和小刘师傅单独呆在办公室里,因为她丈夫赵工不知什么时候,门都不敲就会突然闯进来。刘科长也暗地里提醒我们,千万不要闹出笑话来,他说有一次小刘师傅居然问他有什么壮阳的偏方,把他吓得以后除了工作交代,不跟她多说一句话。也不知这小张是真傻还是假傻,他说要“真正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虚心向工人师傅学习,于是和小刘师傅关系搞得越来越密切,两个人老是嘀嘀咕咕不知谈些什么,反正小张也是小刘师傅带的徒弟,别人也不好说什么,下班后,小张还经常陪着小刘师傅去县城采购,如果搭不上汽车,小刘师傅就坐在小张自行车的后座上,抱着小张的后腰。回来时大包小包自然都是小张帮助提到半山腰小刘的家里去。小刘师傅不但经常分给他些零食吃,还时不时做些包子,饺子之类带给他。时间长了,难保小刘师傅的先生不吃醋。有一次小刘师傅三天没来上班,说是孩子生病了。小张非要去她家里看望一下。我们劝他不要去,要去就下班再去,他却说:她丈夫不在家更好,省得看他那副不阴不阳的脸。结果就真的去了。哪知,第二天厂里就传开了:说有人亲眼看见,小刘师傅在家门口抱着小张亲嘴儿,还送给小张一块手帕做定情物。本来这种还没正式开工的三线工厂,人们整天就闲得发慌,无事还生非呢。加上这种桃色新闻更加挑起人们的好奇心。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等传到我们设备科,已经是全厂尽人皆知了。刘科长深知其中厉害,怕如果事情再闹大,难保赵工一气之下,把小张狠狠给收拾一顿,那可就不只是桃色新闻,而变成桃色事件了,到时候大家脸上都挂不住。于是就赶紧叫我们先去找小张了解一下真相。小张说,那天在小刘师傅家门口,被风沙迷了眼,小刘师傅帮着他把眼皮翻开,把沙子吹掉,后来又回家拿了一块手帕,让他把眼睛擦干净,他擦完眼睛把手帕还给小刘师傅,小刘死活不要,几番推辞,小刘师傅一把就把手帕塞进他的口袋里。晚上刘科长赶紧带着小张和我,一起到小刘师傅家去做些解释和调解。只见小刘师傅正坐在地上,一边甩手,一边踢脚,一边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叫着:“这日子没法过了!”两个孩子还没吃饭,也在拉着大人,大哭小叫着。赵工手里还攥着鸡毛掸子,满脸怒气未消。刘科长拉着小张过去一通解释,还要我作证。刘科长也劝解赵工:如果真有什么越轨之事,谁也不会傻到非在大庭广众之下抱着干,还不早就躲进屋子里去了。并且刘科长当场宣布,把小张的工作和我的对掉。赵工静下心一想,也可能真是自己冤枉了媳妇,也未可知。再这么闹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借坡下驴算了。后来小张还怒气未消,气呼呼地对我唠叨,说非得把小刘师傅给干了,也免得背这么个不白之冤。狐狸没打着,反惹一身骚。再说说老庞。老庞的老婆只要周末不值班, 就一定会颠簸百十里地,到我们厂来探亲。每次她来,我和小张就把宿舍让给他俩,我们到别的宿舍将就一晚,时间长了,老庞说什么也不让我们再走,他说他就和老婆住在办公室里。可是办公室没有床,办公桌又不够宽,老庞却一本正经地说,“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女人睡觉是不占地方的。”这句话后来竟成了我们那儿的经典名言。后来,我的女朋友来我们厂看望我,老庞也照章,非和小张一起到别的宿舍去,把宿舍留给我们俩,我说我们还没结婚,我可不愿意那么张扬。老庞还生气地教训我说:“男女那点子事,谁还不知道?不就是个早晚嘛,你也就别装啦。”后来,老庞的老婆怀孕了,怀孕反应很厉害,吃什么都吐。时间一长,瘦成一把骨头。老庞请了一个月的假,去汉中医院陪老婆住院。过了危险期以后,医院说可能要反应好几个月,要一直等到生下孩子才能完事。老是请假也不是事,老庞一方面不忍看着老婆受罪,另一方面又担心孩子发育不良,竟然商量着是否不生了。但是医院方面说除非这辈子都不要孩子了,以后怀孕还会如此。兄弟们一听,集体向厂里情愿,允许老庞把老婆接到我们厂里来休养。老庞以照顾孕妇为主,能上多少班就上多少,他的事情由我们全保下来,保证不耽误工作,最后厂里算是同意了。但是最大的问题还是吃饭,孕妇不吃东西,孩子怎么长得好,厂里大学生们纷纷捐助肉票油票,也于事无补。我和小张一有空就到河里去捞鱼。在点将台的河湾处,经常可以捞到两三寸长的小鲫鱼,老乡的水田里,只要一放水,就可以捡到很多鱼啊蟹的。汉中当地农民从来不吃鱼,认为那只是一种水里的虫子。魏师傅的老婆烧得一手好鱼汤,还真巧了,老庞老婆偏偏喝鱼汤不吐。鱼蟹又有营养,这下算解决了大问题。没两个月,老庞居然把老婆养得又白又胖,肚子里孩子也茁壮成长。预产期一到,厂里派了辆专车,张灯结彩地送他们俩到地区医院。临行前,大家还敲锣打鼓地欢送。老庞一个陕西关中大老爷们儿,七尺大汉,拉着兄弟们的手,竟然当场嚎啕大哭。老庞的老婆终于顺利产下一个大胖小子。当时是1972年,如今已经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算来,现在老庞的重孙子也应该都会打酱油了。也算我们患难之交的一段佳话。有一次,我到女朋友所在182厂去看望她,也是一早起就搭车,先到汉中,再截车搭车,直到晚上才到,相会没几个小时,第二天一早就又得赶快起来往回赶。又得一整天才能回到自己工厂,干脆就觉也不睡了,反正也有说不完的话。她们厂虽然在平地,但是每天男生主要工作是抡锤子、打砖坯,女生则负责把砖坯抬进砖窑,摆好后,填上石灰,点火烧砖。每天手磨得鲜血直流,新茧落老茧。而且砖烧好以后,因为砖窑很矮,还得爬进去,把砖搬出来,也是一项很危险的工作。大家都知道,毛主席的老三篇中就有一篇“纪念张思德”,张思德同志,就是在延安烧炭时,牺牲在炭窑里的。(未完待续)荆奇,笔名:Duffy/肖尔,昵称:小二
北京人,1946年出生。本人虽酷爱读书写作,喜欢回忆录和人生纪实类的书籍;尤其喜欢深刻揭示人类灵魂深处的美好与丑陋的文学作品。最喜欢的中国古典名著是《红楼梦》,外国名著是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但是在我们那个年代,全社会弥漫着“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1969年毕业于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通信硕士。1980年初起的十年,作为访问学者和电子高级工程师,多次访美。1991年移民来美国,在硅谷电子公司担任国际项目经理,副总经理,参与创建和领导上海独资公司(副总经理)和沈阳合资公司(总经理)。2005年因病退休至今。
爱好读书、写作、音乐、滑雪、旅行和围棋。1980年起,在人民日报海外版。环球杂志和香港文汇报副刊等,发表旅美见闻、札记。小说《假作真时真亦假》。2016年起,出版过《他乡忆语》、续集和新续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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