趋于淡泊的晚年,心很少漾起巨澜,无论起于忧伤还是快乐。可是,回到故土以后,好几次,我蓦地进入不能自已的狂喜。比如,一天傍晚,街上悠闲地走。中秋刚过去,秋老虎余威犹存,水洇在衬衫上。刹那间风起,狡黠地钻过紫荆树的叶子和街旁的广告牌,扑向我,我浑身有点酥软,忘情地迎风站着,久久不动。图片来自网络
接下来的竟是:童年的小镇,商店都已打烊。家开的文具店,店脸有十块门板,傍晚由肩搭毛巾的祖父一块块地托出,对正门框上下的洞,放下,列成笔直的一排,拉上闩。然后,大咧咧的祖母趁最后一抹夕照,在骑楼下铺一张竹席。娃儿们在席子上,蹦跳,打闹。风从大街尽头敞向田垌的“墟口”劲健地刮入,横过丁字街口上空的电线上,前几天挂掉的“咸鱼头”式风筝作势飞起,但终归摆脱不了。祖母威严地坐在藤椅上,喝一句:“不准吵闹!背书,一二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十多个平均年龄不足8岁的童嗓,脆亮诚然脆亮,但意思是不懂的。连我祖母这威严的“教官”也未必理解,她照搬小时候上私塾背熟的功课而已。此时此地,与这一场面近似的只有秋风,没有比故园秋风更好的风了!雪莱的《西风颂》激越有余;古人的“故人笑比中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太伤感。提供全方位的恬适的,是风本身,独一无二的“麻姑之爪”,搔中隐秘的“痒处”。随即,葵扇、藤椅扶手上的露水,凉席上的枕头和花生壳,一一伸手可及。只要身在故土,有“袅袅兮秋风”,我就无法摆脱这种感觉的诱惑,若说世间有极乐,这瞬间就是。一种貌似风马牛的暗示而已,竟拔起萝卜带起泥。事后我予以检讨:它是怎么发生的?心理学上有何意义?久久不得要领。直到中秋节夜半,仰望皎洁的一轮,才悟及:莫非心最深处有一个神秘到连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是它,为“至乐”设置坐标,制定标准。只要碰对了“开关”,你就享受到可遇不可求的最高级愉悦。上面背《千字文》的一幕,所指向的,是童蒙的单纯。还有,故乡十月,田埂上飞奔的青年,风卷稻浪成巨大的漩涡,我被绿色吞进深处,再被吐出。我放声高吟《约翰·克里斯多夫》中的警句:“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坐标”上的这一点,指向青春的激情。20啷当岁与诗友在乡村老屋的深谈,这一记忆指向哲学。湖畔读《诗品》,花瓣在脚下漂浮,这一图景指向诗情。笼统观之,“坐标”上的闪光点,都在故土,都发生于中年之前。图片来自网络
但是,若干人生经验并没有存进这一系统:论刺激,莫如文革中当冲锋陷阵的“红卫兵小将”;论新奇,莫如在异国的新移民年代;论世俗的“荣耀”,莫如上台领奖。这些在坐标上,都被有意无意地删除了。原来,这一神秘的“坐标”,代表的是个体精神上的价值系统,它或隐或现地指挥我的感官,为“什么是最快乐的”作出界定和暗示。可以说是幸运,为了它没有连接衣锦荣归,声色犬马;可以说是不幸,为了它竟排斥生命中更多弥足珍贵的场景。刘荒田:广东省台山人,1980年从家乡移居美国。在旧金山一边打工,一边笔耕。2011年退休以后,开始在中美两国轮流居住。
已出版散文随笔集37种。2009年以《刘荒田美国笔记》一书获首届“中山杯”全球华侨文学奖散文类“最佳作品奖”。2013年,获北美《世界华人周刊》、华人网络电视台所颁“2012年度世界华文成就奖”,2015年获“新移民文学笔会”“创作成就奖”。2011年,以散文《一起老去是如此美妙》获新疆“爱情亲情散文大赛”第一名。获《山东文学》杂志2015年度“优秀作品奖(散文第一名)。小品文集《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入围2019年“花地文学榜”年度散文。2017和2018年两年均进入三大文摘杂志(《读者》、《青年文摘》、《特别关注》)“最受欢迎的报纸作者”前十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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