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书”与乱象,古典与现代——王冬龄书法展的一点启示

文化   2024-11-05 23:27   北京  



深秋之季,落叶纷飞,北雁南归。京津繁华,秋景最为壮观。问问书法人,为此缤纷秋景平添一抹色彩者为何,则必云:非王冬龄书法展莫属。
展名是“津门问道”,天津美术馆因此大咖云集,嘉宾分量之重、名头之响、参与者之众,直接将展览开幕式热度拉满!研讨会规格之高,赞许之盛,而坊间争议和批评声亦不绝于耳,江湖之远与庙堂之上,泾渭分明,判为霄壤,近年来罕见。

开幕式现场

赞美之盛以圣为称,批评之重以乱作靶,云里雾里,天上地下,各说各话,各执一词,好不混乱。我以为这里面或陷入古典与现代相争的尴尬,以及人类终究无法摆脱的关于真理、艺术、人性、取舍、利害等等关系相互纠缠、共振、较量之中。
冠名“问道”,又有“艺术展”字眼的加持强调,或指王冬龄先生的书法展主打“艺道并进”,定位与立意都高于一般意义上的书法展的。先生是名望颇高的书法前辈,书坛耕耘数十载,成就斐然,人们的期待也会更高,自不待言。先生以近八秩之年,做此艺术大展,抛开于书法本身的是非优劣不论,这种“勇猛精进”的精神无疑是令人尊重的。
作为艺术家,敢为人先的探索精神,不论成败,都值得肯定的。但同时也要面临更多的质疑与批评。就争议而言,以我的观察,主要焦点就是王冬龄先生的“乱书”。他的这类作品,满纸线条而不见笔画,通篇杂乱,无序,看不到笔法字法,也无法识别,汉字被消解,只剩下一片混沌,一种乱草丛生的意象,这样的作品,引起人们的批评是比较激烈的。

王冬龄的“乱书”(一)

的确,从经典书法的立场观照这种创作,就像听惯了古典音乐感受优雅之美的乐师,突然在耳边响起了奇怪的根本分不清音符、没有旋律、没有韵律的噪音一样,内心充满抵触,甚至产生类似高原反应的惊恐,无所适从,无能为力。我以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生理现象。
作为一直临习古帖的我,观看这样的作品,同样看不懂,仿佛满纸云烟,却又不知所云,也陷入某种无语的尴尬。但如果稍微了解一点现代艺术史,尤其对后现代艺术家有一点基本的概念,这些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看不懂,看不惯,引起生理不适,就敬而远之。当毕加索把亚威农少女画成了外星人,诡异且丑陋,也不必强求每个画家笔下的少女都像蒙娜丽莎一样迷人;当杜尚把小便池摆在展厅里取名为“泉”作为艺术品去展览,也不必相信这个世界的艺术只有美,而没有其它。

毕加索《亚威农少女》
至少,我们应该有更广阔的视野,更豁达的胸襟,更包容的心态,面对现代与当代,需要懂得人类的每一步伟大的创造,都是思想的解放,甚至观念的颠覆。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即便我对传统书法敬畏且着迷,但依然不会因为王冬龄的所谓乱书而进行不着边际的批评。当然,我更不可能去吹捧我看不懂的东西。唯一的选项,可能只有悬置判断了。因为我不懂。至少,这样的所谓书法创作,已超越了我对书法的普通认知。
如果从现代艺术的视角来看,书法是背离且“另类”的。因为在我看来,书法这个概念本身,已包含了古典的元素,书法的“古意”是与生俱来的,换言之,脱离古典意义的书法,不是书法。从这个意义上讲,书法天生与现代格格不入。还有重要的一点,书法一定以“书”为手段,以“汉字”为载体的,这就可以明确:画出来的描出来的设计制作出来的不是书法,只有书写才是书法存在的唯一表达方式。
但书写只是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书写的一定汉字,是可识别的,书文一体的。这样看来,王冬龄消解汉字的“乱书”,已溢出书法的边界了,而很多人竟然还在自己想当然的书法语境中进行批判,难免有刻舟求剑之嫌,其逻辑是混乱的。所以把书法的概念界定清楚,并理解古典与现代是有鸿沟的,就不会因为看到自己不喜欢的就莫名其妙上火。着实没必要。

王冬龄的“乱书”(二)

包括曾翔的所谓“吼书”,邵岩的所谓“射书”,也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没必要过度大惊小怪的。如果说他们的“乱搞”,背离了书法,那不必当书法就是。拿毛笔的不一定是创作书法的。或许本来也不是书法,说不定人家玩的就是行为艺术而已。
很多年前,北大艺术系教授朱青生先生从德国留学回来,曾经有一个著名的“漆山计划”,要把桂林的某座山漆成红色,据说当时还得到了美国某公司的资助,但在实施时,好像是因没能通过环保部门的审批而作罢。我们从古典的立场来看,漆山算不上艺术创作。但那万绿丛中的一点红,亦给人以艺术的震撼。如果此计划实施,或许能引来给很多人参观,进而提高当地的文旅收益。

漆山计划的模拟效果图

所以说现代艺术家看艺术,与传统书法家看艺术,可能存在很大不同。但现代的书法家生活在现代语境中,总应该具有现代思维才是。举凡行为艺术、观念艺术、装置艺术,以及后现代、颠覆与消解、破坏与重建等等,这些术语在古典艺术中是不存的,但在现当代艺术语境中,早已见怪不怪,以至野蛮生长。甚至连艺术的定义都在发生变化,艺术已不仅是再现和呈现“美”,还会表现某种思想、观念、情绪,也会彰显艺术家内心的痛苦、挣扎、对生命意义的思考,有的艺术甚至仅仅情绪的宣泄,对社会不公与乱相的隐晦批判,充满绝望、灰色、压抑、叛逆、迷狂、狂躁、暴力等等,毫无美感可言。这都是正常的。人是自由的,表达也可以是前卫的。观念的碰撞、理念的颠覆,总是是激烈的,急切的、非理性的、抗拒性的、令人瞠目结舌的。
生活在现代的我们必须且只能正视,总不能像阿富汗女人那样,每天包裹得密不透风吧?难道女性以自己的真实面目示人就真的大逆不道么?这个世界或许没那么多的“异端”,所谓的异端,无非是别有用心者为维护自身利益而迫害异己的借口而已。异端本身可能是光明的,而阻碍与迫害异端者多半是黑暗的。
还有这几年人们津津乐道并咬牙切齿反对的所谓“丑书”,拥有着相当多的信众,包括某些书法圈的大佬。很多人一提起“丑书”便义愤填膺,其实也大可不必。之前我曾写过一篇文章《世上存在丑书吗》(原文链接:世上存在“丑书”吗),已比较详细地阐释了这个问题。我这里重申自己的观点: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所谓的“丑书”,而只有“书”或者“类书”“非书”。王冬龄先生的“乱书”,大约属于“类书”系列。如果非要批判他的乱书,请移步到现代艺术的领域。在经典书法视野中批判他的乱书,就好比用二泉映月的尺子去丈量柴可夫斯基的音乐一样。

曾翔“吼书”创作
当然,王冬龄先生的“津门问道”展,以拙见看来,隐约还是存在一些问题的。我以为最主要的问题反而不是那些“乱书”,而是把乱书与正统书写摆在一起进行展览。这大概就是造成争议的重要原因。因为“书”与“类书”不是一回事,容易造成误解。既然王先生想展示自己的前卫与创造,那索性都“乱”起来,岂不更纯粹?何必又把那此经典性书写摆放其中呢?同样,如果想展示自己的经典书法成就,那就来个纯经典的创作,也不必把乱书夹杂其中。这分明是两种不同的展览。

展出的王冬龄隶书

这不由让我想起十多年前王冬龄先生在中国美术馆的展览,当时我正在读博士。印象中那次展览反响相当不错,先师欧阳中石先生亦亲自前往祝贺,并在给我们上课时提到了这次展览。记得欧阳先生特别讲了展厅效果,好多宏篇巨制,尺幅之大,极其罕见!当时王冬龄已经名声大噪了,甚至有“当代草圣”之誉。我就特地与陈谷香博士一同来到中国美术馆观摩学习。
回想起当时,进入展厅的瞬间,就非常震撼!清晰记得有一幅巨幅作品“共逍遥”,据说是开幕式现场书写的,还有一根被锯成两半的巨大木头,直接在切面上进行书写,听说是从杭州运到北京进行展览的。除此以外,更多的作品是巨幅草书,有的作品,在展厅中目测足有六七米挑空的高度都放不下,甚至单个字比我的个子都高,总体在气势上相当震撼的。

王冬龄2007年中国美术馆展览现场1
也有少数偏现代的作品,印象中有一幅作品是用草书书写的“花非花”,笔划重叠交融扭结在一起,字与字没有界限,相互缠绕,但整体非常生动流畅,一气呵成,且完全可读。与如今的“乱书”不同。当时那种类型的书写,我以为大概就是今天“乱书”的源头吧。但不管怎样,当时的创作依然在经典书法的序列之内,尽管有些作品已经来到了现代书法的边缘,但仿佛还没过界。所以我以为那次展览的效果是相对纯粹的,争议好象也没今天这么大。

王冬龄2007年中国美术馆展览现场2
回想那次看展,还有幸见到王冬龄先生本人。他很热情,健谈,还跟我们后辈合影,很感动。他还特地感谢先师欧阳先生前来。这是一段有意思的记忆,在我书法学习的道路上,颇值得回味。

与王冬龄先生在展览现场合影
从那以后,再也没曾看到如此尺幅巨大、有些惊心动魄的展览。这或许就是现代展厅艺术的现代化呈现,视觉效果令惊叹,比之传统的受纸张限制的小幅作品把玩,完全是不同的感受。书法已经从唯美的优雅的内敛的书斋式艺术,“进化”到粗率的、狂放的、张扬的展厅化艺术。我把“进化”加了引号,因为我不以为这是一种实质性的进步。
在后来到很多年的观察与思考中,我以为书法美的核心依然是内涵的丰富,而不是外在的“场面”多大。展厅书法正在消解书法的文化性、文学性,也在破坏书写的气定神闲与文字的神圣庄严。急躁、急功近利、吹捧及假大空正在悄无声息地异化书写本身,正在蚕食书法残存不多的艺术文化价值。所以近年来也写过不少文章批评以国展为首的展厅化、功利化和庸俗化书写。
确实,与其投入那么多精力去批判根本不存在的“丑书”,不如批判当代书法创作与展览的急躁、贫瘠与丑陋。这才是当代书法的病根。当然,也要警惕各种吹捧,书法里的“饭圈文化”已经触目惊心,口口声声义正辞严说的都是艺术,不择手段挖空心思追求的都是名利而已。
就比如在这次展览开幕式上、研讨会上那些官位高的、头衔显赫的、学术与艺术有较大影响的一些嘉宾大咖们的各种表扬鼓吹,或许有一些道理,但总体上也不必太当真。甚至很难说他们完全能看懂“乱书”,但他们往往会言之凿凿地说出艺术价值,并煞有介事地标榜“伟大成就”。这与其说是艺术评判,不如说是一种人情世故,也是这个伟大时代最司空见惯的现象。
有人说到王冬龄先生可进入当代书法史,这个我大概是相信的,毕竟王先生的书法成就和影响力一直是很大的。但进入书法史的,一定是书法,而不是类书法。且即便进入书法史,也未必全是正面的。举个不恰当的例子,馆阁体书家很多也进入书法史了,但很多情形就是非正面的。我这么讲,并非有任何对王先生的不敬,而是从尊重事实的角度,因为盖棺尚不能定论,需要把时间拉得足够长,经过大浪淘沙之后,才能留下真正的经典。只有时间才是最公正的裁判师,我们在这瞎嚷嚷,没什么实际意义!
谨此祝王冬龄先生艺术之树长青!

     【作者王海钧】斋号:弋轩、海纳居。书法教育工作者,快意书写践行者,不自由撰稿者。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金融专业,后专攻书法。文学博士(书法学方向),艺术学博士后。爱书写,喜作文,偶尔也推敲平仄。亦喜摄影,常拍天地大美和乡村小景。著有《中国古代书法品评理论》《美的追寻》《历代书法名作赏析》《楷书王国》《历代书论译注集成(汉魏六朝)》《弋轩诗草》《笔墨心意——关于书法的诗与思》等。
       海纳居是本人唯一公众号,只发原创文章,涉及书法、诗歌、时评、摄影等内容。欢迎关注、交流、转发、合作。
      个人微信号:whj54304902
       邮箱:54304902@qq.com

海纳居
心灵留声机,一起雕刻时光。 包括文字(诗与文章)、照片(摄影)、书迹(书法)等。让“真”开花,让“善”结果,让“美”流行。 属文表达真意,拍照诠释生命,书写调节生活。 本平台文章均为原创,版权所有,文责自负。转发请注明出处。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