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陈海良的书法展很热,名家赞美及吹捧不断,更加推波助澜。尤其是超越古人打败所有当代人的惊人之论,更引发一大波热度。对于某些大炮言论,一笑了之,冷眼旁观即可,本不必在意的。只是有几位朋友和学生频频发来私信,让我探讨一下,索性就闲扯几句吧。我注意到对陈海良书法的评论,有两极化趋势;耐人寻味的是,名家专家们往往赞不绝口,绝少批评者,而坊间则更多批评之音。专家有话语权,他们很权威;民间争议的可能都不懂书法,没人太在意,影响很有限。毋庸讳言,在当下社会语境中,一个专家的声音大过一万个甚至一百万个普通人的声音。争议显然是不对等的。就好比专家说病毒危害极大,可以间歇式排毒,一定要清零,然后十四亿跟着清零;专家又说病毒危害不大,是自限性的疾病,于是十四亿跟着放开。百姓的声音再多,也极其微弱,几乎忽略不计。作为普通百姓,我的个人拙见,当然也是完全可以忽略的。大家一笑了之即可。首先从事实上说,必须对当代书法现状有一个基本判断。抛开大环境谈陈海良书法是没意义的,他一定且只能在当代书法的场域之中。在我的观察与思考中,当代书法的如下三种现状是否存在——第一,炫技是当代书法的另一种黔驴技穷。书法是技术活,但书法家不是技术工人。 书法需要技术,需要精熟的笔墨技巧,所谓“心不厌精,手不忘熟”,这是学书法最基本的最必须的基础。具备这一点之后,才能谈其他。所以我对所有技法精熟的书者,都抱以尊重和学习的态度,他们很了不起,值得我学习。但话必须说回来,技术不是书法的全部,更不是核心。仅仅技术高超的书写者,在古代评书法的话语体系中,仅仅是能品而已,与神品妙品还是有相当距离的。如果把技法等同于书法,或者偷换概念,以为书法就是技法,那馆阁体书法家的技法娴熟程度可能超过王羲之了,难道他们的书法水平在王羲之之上么?又为什么馆阁体书法完全没落了呢??既然技法不是书法的全部,那对于成名的书家来说,炫技就显得很低级,且应该警惕。过多沉湎于奇技淫巧,往往失去本心却不自知,反而沾沾自喜。因为炫技可能掩盖书法内涵的平庸与文化底蕴的单薄。当代书者,绝大多数在包装书法形式玩弄技术上下苦功,但在个人修为、文化学养方面,往往没什么作为,也没下过太多功夫。作者不自知,旁观乱鼓吹,对本人对书法对后来者,均无益且有害。元杨维桢书法,作为铁崖体诗人,其书风奇崛却不失书卷气
可以想像,假如书法赖以生存的土壤灵魂枯萎了,就算一天苦练八小时,连续练一百年,只是技术上炉火纯青,并不代表书法水平达到颠峰。技有限而艺无涯。书写技术再高超,哪怕比古人还精熟一百倍,也不能成为书法超越古人的证据。更何况,古人的日常书写工具就是毛笔,书家更有笔冢墨池之说,千文真草写八百通,即便单纯从技术上超越,又谈何容易?!无论如何,陈海良的书写技巧在当代是比较精熟的,这本来是好事。但在我看来,其最大的问题恰恰就是过度炫技!满眼都是技法,都是动作,令人眩目。庄子说善游者忘水。石涛主张的无法之法方为至法。所以,善书者也应该忘法。如果一个成熟的书法家,在创作时满脑子都是技法,只能说明,他并没有真正理解中国书法的奥妙和中国文化的精神,还处于花拳绣腿、故弄玄虚和哗众取宠的阶段。真正懂书法懂中国文化的高手,应该是弱化和消解技法,而不是相反。陈海良草书作品,技法娴熟,动作丰富,却流于花哨和做作
所以,在我看来,五光十色琳琅满目的技法才是当代书法的大患,技法越多,反而越是黔驴技穷的表现。因为学养追不上,因为境界追不上、因为风骨追不上,那就只剩下技法了。且不说古代经典的文脉相传,王羲之颜真卿苏轼杨维桢徐渭等等,深厚的文学底蕴早已把当代的很多名家甩出了天际,单从近代上讲,从个人风骨与境界的层面,弘一、谢无量、于右任、林散之等,已是当代人难以逾越的高峰。不管承不承认,差距就摆在那。杠精也没用。近代弘一法师书法,用笔简约空灵至极,气息宁静,无烟火气
第二,浮躁与急功近利是当代书法的无解难题。飞机高铁时代,早已没有了田园牧歌的氛围。当下国人的普遍焦躁与焦虑已是常态。经济要大发展,疯狂卖地盖房三十年,人们连赚钱的耐心都没有了。一定要赚快钱,赚大钱,出名要趁早,不要输在起跑线上。这是现实。大环境使然,作为主静的书法艺术也不能幸免,我们无可奈何。但如果能静下来,而不完全随波逐流,那自然是好的。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安静的心,每个书法人更需要一个宁静致远的灵魂。大家看看吧,书法的国展都可以“冲刺”“备战”了,那些不是参展就是在参展路上的书写者,他能静下心来好好思考和品味书法么?他们有时间学文化养心性么?他们更多的心思都是想着如何获奖如何讨好评委如何名利双收呢!不浮躁才怪!!写字人的情绪可以波动,性情可以奔放,但灵魂必须安稳。内在精神气质一定是沉静且超然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宠辱不惊,淡泊名利,当代几人可以做到?普遍的躁气,普遍的急功近利,有没有?字就是人本心的显现,掩盖不了的。这不单是个人问题,也是时代风气。在当代书法语境中,陈海良是相当典型的。我欣赏了他娴熟的笔墨,看到了琳琅满目的技法,但看不到书家的沉静之气,而往往感觉一股躁气火气扑面而来。书法主静,是我个人观点,我也知道有悲喜双用和悲喜双遣之说。但不管双用还是双遣,书法一定是要表达真性情的。徐渭的字很躁么,但动中有静,飞动中见沉着,且更重要的,徐渭写的是自己,他的字就是他的人生,那波谲云诡的人生。他是东方梵高,他不写那样的字难道去写智永和孙过庭么?左:明人徐渭书法,自然挥洒,笔稳力沉,气势撼人; 右:陈海良书法,笔触轻佻,刻意造势,躁动满纸,气息颓弱听说陈海良一路走来顺风顺水,生活优渥,名利双收,哪会有徐渭的境遇,哪能理解徐渭的内心,又如何能进入徐渭的世界?既进不了徐渭的世界,又如何真正学到徐渭呢。所以往往只是花架子模仿而已。剥离了书家的真性情,写得貌似徐渭的背后,就可能剩下满纸躁气的热闹而已。技法越丰富,内涵越单薄,结果越刻意,最终只剩下满纸的躁气。修为使然,无解。第三,视觉效果和站台风气是当代书法的主要呈现方式。这一点没办法,时代的产物,也是国人的特色。一个展览,务必高大上,面子相当重要。比如开一个大会,会议内容且不论,但会场一定要豪奢气派,服务员及倒水的动作务要精致、无可挑剔。在书法展览上,作品水平是一回事,展厅效果是一回事,视觉冲击是一回事,有没有牛人大咖捧场又是一回事。几方面的叠加才能产生轰动效应,才是展览是否成功的标准。当然这也是当代书法人热衷搞展览的动力所在。毫无疑问,陈海良的展览取得了巨大成功。无论是作品技法、作品形式、视觉冲击,也无论参与者站台者的人数,以及捧场人的身份、咖位,都是可圈可点,效果绝佳。但展览的成功,或者说巨大成功,并不是超越古人的根据。苏轼是没办过展览的,徐渭也无需请人站台,但苏轼永远是苏轼,徐渭也永远是徐渭。他们的文学成就、艺术成就、思想成就,都已盖棺定论。以他们的个性与风骨,不需要也没必要追求热闹或请人站台,他们也根本不屑于此。以上所说源自个人多年观察与思考。应该接近当代书法的事实了吧?再从逻辑上讲,书法作为一种艺术,而非武术,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那超越古人的表述,本身是不是就是一个伪命题?立论点都不成立,还有啥可讨论的?古人论书,偶尔会用第一第二之说,也有神妙能之论,但这一结论往往是长期沉淀中形成的,并且会结合作者的综合成就及影响力而定,有约定俗成的意味,而绝不是从一个展览几幅作品,就妄下结论。即便是长期形成的结论,也从来未成定论。书法展览并不是武术擂台赛,因为打败了所有人,所以就是天下第一。这不是笑话么?是评论者的无知,还是故意搞噱头,只是为了一个幽默的效果?陈海良行草作品,设计性较强,有画面感,最后三行全以笔尖飘出,弱不禁风我们退一万步说,假设书法可以用第一第二来进行比拼,假设正如某人所说的陈海良确实超越古人打败当代人,那么本着取法乎上的原则,必然的结果,是不是我们所有学书法的人干脆都不要学古人了,直接学技法和水平更高的当代人?一直以来,书法学习古人都是一条无可争议的不二法则。这一下子冒出一个超越古人的人,会不会让我们有点措手不及?难不成要颠覆了以前的学书理念,放弃学技法不完备的古人,改学技法更先进的当代人?
学古人是比较麻烦的。既见不到古人面目,也看不到古人挥笔的动作。学当代人就不一样,可以直接看他写字,还有很多的视频资料,简直不要太方便了。我们想像一下,假如东晋有录像技术,亲眼看王羲之写字是不是相当受用?所以,如果说当代人超越古人结论成立,那对我们学书法的人来说,是一大福音。这个福音,王、颜、苏、米、赵、董等等,统统都没经历过,因为他们一律学的也是古人。他们都没我们聪明,所以他们都只能谦虚向前人学习,只有我们可以自豪地跟古人说拜拜了!这真是令既兴奋又不知所措的事!祝允明书法(局部),笔法细腻且开张,但一任自然,潇洒自在,并无讨巧之习总而言之,书法到今天,甚至到未来,皆不太可能跳出古代经典的范式,书法中的古意永远是书家追求的方向之一。不学古,何来古意。既无古意,何谈经典?书法的审美取向中,古意向来书法家梦想达到而不能的境界。那么,陈海良作品中有没有古意?
如果抛开古意不谈,自然是书法最高境界,应该没有异议吧?个人以为,最体现王羲之个人特点的经典作品,应该是尺牍而非兰亭。其作品中的自然萧散之气,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是多少代书家做梦想达到而从未达到的。那么,陈海良的作品有没有达到自然的境界?王羲之姨母帖,用笔简约单纯,看不到各种花哨的技法,正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经典法书。无论后人如何炫技,往往也只能得其皮毛而已。
如果抛开古意、自然不谈,书卷气对于书家很重要吧?写入书法史的书家几乎皆是饱学之士,他们作品或许技法不那么花哨,但那份书卷气往往也是后人不断追求的。书法的高雅,如果没书卷气,会不会打折扣?这种书卷气也是模仿不来的。那么,陈海良的作品有没有书卷气?如果抛开古意、自然、书卷气都不谈,正大气象可以谈么?为什么颜真卿的书法能产生那么大的影响,他笔墨中所呈现的正大气象,往往令后来者顶礼膜拜。那气象、风骨、那凛然不可侵犯的庄重,那临危不惧的豪迈,那令人肃然起敬的庙堂之气,很多人真的只能梦见而已。那么,陈海良的作品有没有正大气象?左:吴昌硕作品,高古苍茫,而无任何做作之气;右:陈海良作品,追求险怪,故作姿态,哪个更有正大气象?如果抛开古意、自然、书卷气、正大气象都不谈,就说大道至简吧。对中国艺术影响最大的哲学流派,我以为是老庄。高明的中国艺术,一定做减法,讲究简淡、简远、简朴,拙大于巧,大巧若拙,而不是做加法,玩各种技巧、形式、套路。书法本身就趋简,最简单的笔墨,最简明的黑白,最简炼的点线,比如八大、弘一、于右任,都是个中高手,已然公论,无须多言。那么,陈海良的作品中有没有做到大道至简?于右任书法,信手而出皆佳构,自然流露,百看不厌
当然对于陈海良的书法,必然有好的方面,那就借鉴,同时肯定也有不好的或者不太好的,就引以为戒。本没什么可说的,非要闹出超越古人这一套,把大家搞得很乱。也许只是调侃那么一说,不需要当真的,但互联网的放大效应,就会产生一系列连锁反应。那么,说了这么多,再重复一下写本文的由头和灵魂拷问:陈海良的书法真的超越古人了么?
超没超越我不知道,也没意义。不是打擂台,没有评判标准,见仁见智。我想从另一个角度提个问题:如果中国书法抽离掉所有古代经典,那还能剩下什么?书法还有没有意义?时间会给出答案,历史会公论;既不以某些人的意志为转移,也不劳我们操心。大家和秋风一样,皆过客,也不必太认真。散会吧!当代沙孟海书法,仿佛没那么多动作,沉着而不失灵动,亦可称佳作
最后想对跟书法学生、及全国各地书友说一句,初学书法,技法优先,辅以审美的提升和眼界的开阔也很重要。如能在文化层面多熏陶一下,当然更好。陈海良的书法技法很高超,启发我们还是要多下功夫,而且也只能向古代经典学习。目前看,这仍然是唯一正途。以此共勉。 【作者王海钧】斋号:弋轩、海纳居。书法教育工作者,快意书写践行者,不自由撰稿者。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金融专业,后专攻书法。文学博士(书法学方向),艺术学博士后。爱书写,喜作文,偶尔也推敲平仄。亦喜摄影,常拍天地大美和乡村小景。著有《中国古代书法品评理论》《美的追寻》《历代书法名作赏析》《楷书王国》《历代书论译注集成(汉魏六朝)》《弋轩诗草》《笔墨心意——关于书法的诗与思》等。 海纳居是本人唯一公众号,只发原创文章,涉及书法、诗歌、时评、摄影等内容。欢迎关注、交流、转发、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