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书法中最浪漫最放纵的书体是什么?答案非狂草莫属。
中国书法中最富激情的最具有酒神精神的书体是什么,当然,也必须是狂草。
中国书法中最具诗性情怀、引起诗人关注度最高的、最让人不能自已不能自拔的书体是什么?毫无疑问,依然只能是狂草。
连大诗人李白都坐不住了,忍不住高声礼赞——
至于说中国书法中最难的、最需要天分与创造性、想像力的书体,大概也同样只有狂草而已。
三千年漫长书法史,以狂草名世者,除了颠张醉素,更有几人?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说到狂,敢跟李白叫板者,历史上恐怕不多吧?李白何其狂也!但生在盛唐,生在书法全面繁荣狂草横空出世的大唐,李白竟然不写狂草!他留下来的书迹仅有《上阳台帖》,充其量是一般草书而已,绝算不上狂草!
李白《上阳台帖》
至于自唐以降,宋代四家中仅黄庭坚擅大草,但也仅仅是大草。因为黄的大草太理性,缺少狂草的激情。苏轼旷达洒脱之至,依然是行书见长,连一般草书都很少见,更莫说狂草了。
五代的杨凝式,有《神仙起居法》一纸,笔势飞动,但依然有所克制,似乎也达不到狂草的状态。人家有号称洛阳的“杨疯子”呢,写的草书也是节制的!而最知名成就最高的依然是其行书《韭花帖》。
杨凝式《神仙起居法》
赵孟頫厉害吧,有日书万字之誉,用笔之精熟,下笔如飞,史上罕见,但赵也从不写狂草。
明清写狂草者,我以为只有徐渭一人而已。祝枝山、王铎、傅山,皆擅大草而已,都算不上狂草。董其昌有幅很有名的《试笔帖》,貌似有点狂草的意味了,但仅此一件而已。董依然以行书见长,成就最高的也还是行书。
董其昌《试笔帖》(局部)
再然后呢,于右任林散之是碑草或小草,依然够不到狂草。大约能够上者,毛泽东勉强算一位吧。
至于健在的正在折腾的被称为当代草圣的王冬龄先生,狂确实挺狂,但已狂出了书法的边界了。
可见三千年书法史,擅狂草者,寥寥无几。
于右任草书作品
狂草之难,可以想见。对狂草之敬畏、慎重,也可见一斑。
也不得不说,因为有狂草,中国书法不再寂寞,因为有狂草,中国书法更显出神奇的魅力,增加了引人注目的光环,世世代代人们津津乐道。
因为有狂草,也引来聚讼纷纷。
颠张醉素的狂草相当狂,无与伦比的狂,但他们书法虽狂,去不及米芾的人狂。米芾竟然把张旭怀素骂个狗血喷头:
颠张醉素两秃翁,追逐世好称书工。
何曾梦见王与钟,妄自粉饰欺盲聋。
米芾《草书帖》
米芾是狂人,但不写狂草。可能不愿意写,也可能写不出。反正没流传下来。回到近现代的狂人,《狂人日记》的作者鲁迅,其小说和文章呵神骂鬼,狂放不羁,但鲁迅的书法从来是温润雅致,不见一字狂草。
鲁迅自书诗
一言蔽之,从古至今,狂草其实是寂寞的。才华出众者、旷世奇才者、不可一世者,代不乏人,他们本来具备写狂草的资性,但确实找不到几个写狂草的人。
然而,当下就不一样了。真的就不一样了哈!没有最狂只有更狂。话说狂草四人展已然狂到了天际。狂了一届又一届,狂了一年又一年。比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苏轼狂多了!上届,乃至上上届,狂草展誉满神州,这次再创辉煌。据说已狂了四届。看这态势,必然要继续狂下去。
狂草四人展展厅,图片源自网上
回望三千年,不及当下的三十年甚至三年。狂草在当代,英雄辈出,超宋越唐。唐朝国祚近三百年,论狂草者无非旭素二人而已。当代十年内已然出现四位狂草大家了。
岂只四位,我猜还有很多狂草者跃跃欲试要搞展览呢!
以狂草为题做展有几大好处:
第一,新奇热闹,关注度高,博人眼球。门道看不懂,咱就看热闹。试问哪个瓜众不喜欢看热闹呢!哪怕哗众取宠,从来胆大无险;不管毁誉臧否,毕竟流量为王。有人关注,就赢了,关注的多,就赢麻了。在这个急功近利的时代,只要享受当下,谁还在意日后的洪水滔天。
狂草四人展作品之一(源自网上,下同)
第二,尽量绝大多数人看不懂,这样越显得高明,也越发无所顾忌。因为没有顾忌,打破书法最基本的审美习惯,让人产生高不可攀的错觉,更有利于塑造封神,从而树立了当代狂草大家人设。且投资商赞助者也乐意投钱,反正他们看不懂,何况流量足够,利益可图,何乐不为?
第三,以狂草展为名,最说明我擅长狂草。古代大家没几个能狂草的,但我能。所以,我超越了古人。所以,不把我写入书法史,那还能有谁?赢得生前身后名,一展可定江山。这就齐活了!
所以,毫无疑问,狂草四人展本身成不成功是一回事,但这个选题和策展,绝对是成功了。这一点毋庸置疑。
狂草四人展作品之二
至于狂草作品究竟如何,好像已然不重要了。吹捧者吹到天上,批评者骂到喷血,对展览者而言都是好事,可以说完全符合预期。这就够了。
文章到此,必然有人问我怎么看。我无缘现场观摩学习,对作品不敢妄下结论。没有结论,结论其实已在其中了。
我想说的是,不是你有扫把大的笔,你有足球场大的纸,你有用水缸装的墨,你就可以狂草的。——没错,古人确实造不出这么巨大的纸,古人也研不完这海量的墨,总想这样“弯道超车”,也没啥大意思吧。
写得大其实更需要的是体力与臂力,而不是智力与能力。书法可以是运动,但毕竟不是体育。我们千万别与古人比大。
狂草四人展作品之三
大当然有好处,因为有人发明了“视觉冲击力”一词,成为各种书法展览必须尊重的法门。个大,容易唬人,但也费纸费墨。
我还想说,不是你撸胳膊挽袖子大喊几声,吓唬吓唬人就是狂草大家的。不是你各种蹂躏毛笔、鼓捣各种夸张动作,就能超越古人的。张旭三杯你可以学,怀素题壁你可以仿,但他们的心胸境界你是难以望其项背的。他们的“真率”你们永远比不了的。
狂草四人展作品之四
毕竟,你们的字就算再精彩,也是“做”出来的,谋划出来的,设计出来的。不是真正写出来的,不是性情自然流露出来的。你们为了展览而创作,他们为了性情而书写。这就是天差地别。
此外,更重要的,张旭的诗性情怀,你们没有,怀素的渐老渐熟乃造平淡,你们不具备。你们或许能写出几首老干体诗,但写不出张旭“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这样的句子。怀素文笔一般吧,但好歹《自序帖》是自己的文章。至于狂草四人展,虽然没现场看,也完全可以想见,多半无非是抄写古代诗文而已,哪里有什么诗人气质和诗性情怀?
而且,年届六旬开外,老而持重本是天性,何来如此狂放?说到底,无非是做出来的而已。苏轼的“发少年狂”,无非性情豁达而已,岂是汲汲于名利、患得患失者所能梦见?
狂草四人展作品之五
狂草四人展虽然策划得貌似天衣无缝,毕竟还举办得太晚了,失去了“少年狂”的最佳时机。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比如到二十年前,我建议为他们四位搞一次大草四人展。咱们低调点:别自诩为狂。狂真的不是自称的。所以叫大草展就够了。
四时可爱唯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张旭的狂在三四十岁上下,怀素写狂草《自序帖》刚刚不惑之年。少年狂才是真的狂,那是性情天性使然。老年狂更是刻意做出来的狂,正如鼓弩为力的力不是力。所以,怀素晚年小草千字文极其沉稳平淡,所谓渐老渐熟,乃造平淡是也。这才是顺乎天性。也是规律。
怀素小草千字文(局部)
至于这四位狂草家,我们平心而论,笔墨功夫自然是不错的,只是年过花甲,书风当以老辣平淡温和见长,硬做狂草展用力过猛,固然喝彩者批评者吃瓜者更多更博眼球,但从长远看,不如做相对沉稳平淡一路风格的展览更真实,更能赢得尊重。
总之,狂草绝不是心态狂妄、性情狂躁、下笔狂甩、纸墨狂发,也不是躁动、鼓吹、以及各种吹拉弹唱;狂草不是纸张足够大,墨汁足够多,脸皮足够厚;狂草也不是眩人耳目,博人眼球,吓人胆魄……
狂草者,固然线条飞舞,神鬼莫测,惊世骇俗,感天动地,而狂草之人,必心胸豁达,淡泊名利,从容而就,缚脱两忘!
做狂草者,或因人生境遇所累、或为诗性才情所积、或缘歌哭无门所困,以狂草焉发之而已!
此大概就是历来饱学之士、旷世之才、书道大家,执此技者皆寥寥的原因吧!
再者,古之士者多风骨,见性情,少做作,他们或对狂草书有敬畏,或因追求沉稳狷介,不敢擅自放飞,抑或狂草太难,担心谬种流传,影响后学。总之,君子有耻,古人得之。
吾辈当学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