洒金塘

百科   2024-10-24 13:36   安徽  

洒金塘

高峰

八十年代我初来寿州,那时,城里靠近十字街口的地方也没有几栋像样的楼房,偏街僻巷,多见半是砖石半是土坯的低矮草屋,也是年久失修的模样。东门朝北,有大片有水泽、苇丛和菜地。“宾阳楼”无楼,只是荒草中的几块黝黑的石基和几截裸露的石柱。但我那时,举目无亲,常常喜欢独自在傍晚时分站在上面,一副痴望的模样,看西天浑圆硕大落日下这座昔日皇皇都城,现在过着怎样世俗的生活,内心涌动的全是古风流韵。

有一次,我突然在东北隅参差密绵的屋脊间看到一道奇异的白光,像一面镜子在微微摇晃,当一束光追来,射到脸上,令我一怔,仿佛要照出我的原型。我知道那是水面特有的反光,我甚至还看到了一只白鹤,从苇丛间,从炊烟翻涌的瓦脊上直冲上来,然后又下降,作低空盘旋,在我的头顶飞来飞去,也不往护城河那边去。我呆坐在“宾阳楼”残破的石基上,仿佛也成了一只无处可栖的鹤。

后来,我在古城居住下来,老是做一个同样的梦,梦中的我焦渴难耐,寻水不得,到处碰壁,再也找不到当初在宾阳门上看到的那一道发光的水域,它好像隐身于深闺,秘不示人。有一次,遇到附近一位老者,他说,你要找的那束光,其实是城东北隅的一口水塘,叫洒金塘。

我一下呆住了,城中有塘,名曰洒金。古人真的不简单,有大情调。我立即就喜欢上了这个名字,在水面上洒一层金铂子,多么富有情调,多么具有动作感,还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气。我小时候在乡下,10岁开始研墨提笔给人家写春联,俗称“门对子”,一般人家用的是普通的红纸,讲究一点的人家买的是“洒金红纸”,在红纸上洒金与在水塘里洒金,绝对是两个层次的玩法。

相传寿州古城为“筛子地”,也就是说,城池底下有无数细如筛眼的小孔,无论雨水多大,均从“筛孔”漏掉,绝无积水涝灾之虞。“筛子地”属于神奇之说,但也有“物”为证。这“证物”便是我岳母家厨房里的窨井。岳母家住在尚未开发的老街区北过驿巷,那青石板巷道底下是没有动过土的,过去,那里没有城市地下管网,雨污分流之说。那么十几口人的大家,一应洗涮,均从那口窨井渗掉。这窨井口小肚大,类似我小时候在农村水塘田埂边挖的的“王八洞”,需要每年淘一次淤泥。既然窨井里的水都能被“筛子”渗漏掉,同在城中的那口洒金塘岂有不渗漏枯竭之理?

难道这“筛子地”还有选择筛与不筛的能耐?

东北城隅,地势低洼,汇水最多,流量最大,“三步两桥”的格局虽然不大,跨度也小,但是,东半城之水总汇于此,再入东北内城河,由东北涵洞排出城外。“三步两桥”来水大体有三,其一,东南内城河、大塘坝的积水,经考棚塘过东大街,流入马营塘汇入。其二,十字街以东的水,经北过驿巷,箭道巷流入撒金塘汇入。其三,皮塘的水流入洒金塘,由北梁家拐巷汇入。南来之水与东、西向来水,至此汇成一股,继续向北,再汇入武穆庙后的一小支流,向北再汇入傅家塘的水、大、小荷包塘的水,流过郑家庄,入东菜园,折而向东,于报恩寺后汇入大寺沟,最后汇入东北内城河。

奇怪的是,那时,酒金塘沿的四旁人家,仿佛觉悟很高,绝无侵塘占地之想。后来,越淤越浅,有人在塘中打了坝埂,方便抄近上街。这样,酒金塘就变成了两口塘。嘉庆《凤台县志》上说:“大官塘,小官塘,在县署西北半里,为前朝寿春驿饮马塘,俗又名酒金塘。”还说大观塘中古时候有个土堆子,传说是春申君的坟墓。清朝雍正十年,从寿州析出凤台县时,县署就在这里。按照金克木先生的话,这个“F县”初立时穷得连办公的地方都没有,只好划出寿州城东北隅“同城而治。”因此,寿州城里的酒金塘,曾经也是凤台县的酒金塘。

早晨,天光才亮,洒金塘如明镜一般,在灰蒙蒙的屋舍中首先发出光亮,因为塘水的反光,比周围别处似乎天亮得要早些。东园村的菜农们挑新旧一担瓜菜,赤脚从带露水的塘中土坝上穿过,穿过大观井巷小观井巷,从庙后巷再拐进箭道巷,东大街上早已是人头攒动,熙来攘去,正是卖菜的好时光。

老寿州人提到洒金塘,往往都要带一个“沿”字,洒金塘沿。这个“沿”不可小觑。附近的报恩寺、准提庵、八腊庙、城隍庙等,寿州城东半部几乎所有的寺庙都围绕在洒金塘沿一带,过去的开阔令人无法想象。当我在曲巷中找到时,它已成了深藏于民宅中的一小片湿地。听老人们说,洒金塘过去一年四季,水清见底,不涨不溢,菱荷、浮萍、芦荻等,水鸟出没,青蛙鼓噪,鸣虫唧唧,只是现在的水面大不如前,也不似以前的深清。它被箭道巷、大寺巷和北梁家拐巷紧紧包围着,被附近的副食品厂、光荣院、煤球厂挟持着,也被周围一些存有野心的居民窥觑着,不断被侵占,变得越来越小了,越来越不起眼了,好像一锹土拨过去就弄填埋了,一根棍就搅浑了,一张蛇皮袋飘过去就盖住了。

我好生伤感,突然又想到初见的情形,宾阳门上,夕阳西下时那梦幻般的一束白光,一只白鹤,一去不复返了。

寿州城中“筛子地”的传说,与地下渗水现象有着怎样的地质构造我无力考证,但有一点是有据可考的,那就是这洒金塘不是普通的水塘,而古人开挖的“城内塘”,它连同城墙内侧四边的“城内河”与城外的护城河相对应,还有东北隅、西北隅的“崇庸障流”“金汤巩固”的两座城涵月坝,共同构成寿州城池庞大的防洪与排水系统。开挖城内河塘,如称为“泄浦”的四隅内城河以及皮塘,撒金塘等的分布,不仅能改善城市的空气环境,而且在雨水季节能有效汇纳沉泄城市积水,便于及时通过城涵排于城外。

寿州古城墙作为御敌的屏障,经历最后一次惨烈战火是在1940年4月抵御日寇第三次攻城,将士流血牺牲,城堞弹孔犹在;而作为防洪的屏障,我亲身经历了惊心动魄的1991年淮河大洪水。籍此,保护着我们的家园。

“恃水为险”,“虞水为灾”,水是寿州城的大气象,大智慧,也是它的大魂魄。历次大水绕城而过,只在城墙上划了两道杠杠,一道是1954年的最高水位25.78米,一道是1991年的最高水位24.46米,来寿州城游玩的人,都会被领到这里,抬头仰望,不觉心惊肉跳。百姓得以安居,全赖这城池的久久为“功”。且城内的水,依傍街巷,伴有河塘,城里的人是活的,水是活的,当然城也是活的。

历史从来都不曾割裂,任何事物都是有内在联系。比如一口洒金塘的挖造,体现了古人筑城时朴素的唯物论和自然的辩证法。在寿州住久了,你会发现,时时处处,无论人文与自然,都有与水斗争、与水共谐的印痕,真乃城也沧桑,水也沧桑,人也沧桑。


水泊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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