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庙读碑
高峰
一、
1991年大水后的那个秋冬真的是令人难忘,有一天,宾阳门外突然来了大批民工,他们在修复水毁的九里联圩。不久,坊间传出,挖到古墓里的坛坛罐罐。我家隔壁的小子居然跑去买了一口大缸,后被证实是和尚坐化之器,我认为非常䀲气,促其抓紧变卖。下班后,禁不起诱惑的我跑到东门口一看,只见堤上工棚顶顶,正在烧锅做饭。路过的时候,有人怯怯伸头,悄悄出示秘物,一般十元二十元即可到手一只稍有缺损的坛罐。
那时的人,那时的钱,那时的宝贝……与今不可同日而语了。
最近几年,城里修路,颇挖出来几块石碑。网络时代,自媒体无孔不入,想秘而不宣,守口如瓶那是不可能了。比如,在西园某老宅惊现张树侯有关寿县创建中等教育如女子师范的石碑,价值极高,城中除了州署门头“古寿春”三字,别无树侯题字。又如老县政府大门西南某处挖出“淮王丹椀桥〞石梁,因有“未斋先生浚池,获古椀二,因名其桥,并属王城书石”附语,被解读为孙克仿立石,乃名人逸事一桩。
最近,西街孔庙又挖出几块石碑。
砖木结构建筑是有寿命的,在乎平常的维护维修。维修孔庙的老板是我熟人,几次叫我过去看看,我也看不出什么门道。但是我对古建有一个基本认识,就是平时小修小补,修旧如修,千万不要等到不可收拾了再去大修,因为一次大修就等于一次破坏,与我们的愿望是相反的。
二、
柏老板平时带人在孔庙里干活,10月1日因为有非遗表演,他带孙女来看热闹。遇到我,忙拉到大成殿西侧的工程办门口,掀开盖板,有大大小小数块残碑堆在一起。他从蛇皮袋里抓出一把批刮墙面的老粉,撒在残碑上,随手一抹,用嘴一吹,石面惊现精美的楷字。柏老板说,残碑认字,只能撒老粉,白石灰白水泥之类对碑都有伤害,用不得,老粉吹吹就没了,不会残留。
我感兴趣的是大成殿西侧银杏树下躺着一块石碑,正被毛毡包裹着,柏老板说,这是在院里挖出来一块完整石碑,我也不用费事再打开了,你要看字,我手机里有:
重修圣庙文明坊记
州县之有圣庙,圣庙前有文明坊,由来已久。寿县圣庙坊自元朝泰始,中历明而清,道无异术,政不易辙,六十余年矣。咸丰陷洪杨之乱,淮南逢火,苗焰鸱张,公私建筑,损失无数,而坊亦冺焉。光绪初元,邑人龙军、门殿杨捐资兴复,迄今五十余载,风霜剥蚀,木质腐蠹,行将倾圯。欧风东渐,圣教之大同文化不明,坊则不口顾及。民国三十年春,合肥高公志忠,来长是帮,下车周览城邑,注意于此,每对宾僚言,寿县圣庙规模壮阔,而文明坊配置于其前面,益觉其体制之崇闳,实为瞻仰之所系。若任其倾倒,嗣后必难再复旧门,吾人当共保存古迹,方能维持文化之不坠。时为重修为念,越翌年,政通人和,公则毅力进行捐俸,以为倡导,庀材鸠工,连同文笔亭泉,泮宫花墙,共计费国币一万元。公长子正光职任建设,科科必召匠壁书,任家琨督工,琨义不容辞,勉力从事,经始于八月初吉落成,于九月下澣为期。响之朽者易之倾,扶之圮者堵之巍,乎轮乎奂一新,吾人景仰,洄㴑之余,曷胜兴感而企望文教从此大放光明矣。颂曰:
天开文运,圣庙崇嶐。宫墙万仞,有坊居中。年久剥落,重修轮奂。
待我高公,公之善政。肃穆清风,讼庭花落。囹圄几空,提倡尊圣。
先剏宏功,慨捐巨款。庀枓鸠工,文明建设。栋宇飞虹,贤哉乔梓。
润色黉宫,寿山淮水。佳气葱宠,多士瞻仰,共进大同。
尊孔会圣庙保管员前署安徽凤台县知事岁贡生洪家琨撰文口口口口丹凤阳府学禀口口凤阳府学增贡生张福寿敬立
中华民国三十一年岁在壬午孟冬月上澣穀旦。包工司:高玉文 镌石人:赵继长。
三、
寿州孔庙,规模宏大。旧志上说:德配天地坊在金声门东。道冠古今在玉振门西。浮宫坊在棂星门前。快睹坊在左,仰高坊在右。文明坊在泮宫坊前。“寿县圣庙坊自元朝泰始,中历明而清……六十余年矣。咸丰陷洪杨之乱,淮南逢火,苗焰鸱张,公私建筑,损失无数,而坊亦冺焉。”
我上世纪八十年初来到寿县,诸坊尽毁,无缘得见。
碑文所示,民国31年即公元1942年,正是古城为日寇占领的水深火热之时,我们来看看是谁重修了孔庙文明坊?
民国29年(1940年)4月,日本侵略军第三次攻占县城后,即成立"维持会",并扶植建立汪伪寿县县政府。这个重修文明坊的人是汪伪时期的寿县县长、合肥人高志忠。
86年前的1938年5月14日“午后12时20分”合肥沦陷。日军进城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合肥城俨然成为一座人间地狱。国难当头,有一个人却天真地以为自己找对了主子。“背叛的诱惑在合肥的某个夜晚,高志忠偶然遇见了一个神秘的日本商人,向他承诺权力、金钱和地位”,鬼子占领合肥后出任合肥的伪市长。
他就是高志忠,后来,又任汪伪时期的寿县县长。
民国三十年(1941年)春,高志忠来寿走马上任,看到“圣庙规模壮阔“,可惜的是文明坊已经倾倒,感叹“吾人当共保存古迹,方能维持文化之不坠。时为重修为念,越翌年,政通人和,公则毅力进行捐俸,以为倡导,庀材鸠工……”
好一个“政通人和”啊。
自1940年4月12日,日本鬼子第三次占领寿县,时间长达五年多。据张浩德老人回忆:鬼子进城后,疯狂报复杀人。首先杀的是保九团的伤兵和俘虏。“4月13日早晨,鬼子在我家附近就枪杀了五个人,两位菜农早上在地里挖菜,鬼子“当当”两枪,两位菜农的应声倒地。一个老人早上起来开门倒便壶,鬼子开枪,老人应声倒地,血和尿流在一起。另有一家两口人准备出门办事,一个刚跨出门,一个在门里,鬼子枪响了,一个被打死在门外,一个被打死在门里。鬼子们打死了人就像游戏,讲讲笑笑,然后就走了。”
鬼子在寿县城内设两个司令部,一个叫警备司令部,在当时安徽第六女子职业中学,简称六职;一个在十字街口西北,叫宪兵司令部,即原寿春镇政府旧址,这里是专门捕杀抗日分子的,老百姓称其为魔窟。那时,鬼子抓进去的人没有能活着出来的,白天抓了人,杀掉后用麻袋装起来,夜晚运出城外,扔到大河里。鬼子杀了多少人,谁也说不清楚,也无法说清楚。
四、
在日本侵略者铁蹄的践踏下,古老的寿城里也出现了正气和乞荣的较量。汪以道先生因为严词拒绝担任日本侵略者的“维持会”会长,遭到囚禁,他不为利诱,骂不绝口,誓死不屈,后被日本鬼子用乱刀残忍刺死。
一介平民书生,铮铮铁骨,受到后人敬仰。
但是,也有文人乐被收买,自甘充当日伪宣传工具,坏到为人不齿的这般田地。那种效劳,不是遮遮掩掩,而是极尽丑恶之能事,卑鄙至极,毫无底线。
这是我看到重修文明坊碑文的第一感受。什么“待我高公,公之善政。肃穆清风,讼庭花落。囹圄几空”。看一看,如此“神来之笔”,卖国求荣被说成“高公善政”,日占5年多的水深火热被说成了“肃穆清风”,而“烧杀抢掠,奸淫妇女”却是“讼庭花落。囹圄几空”。
这是一篇刻在石头上的活脱脱的为日伪统治歌功颂德的“汉奸碑记”。
撰者为前清遗老洪家琨,生于同治丁卯年(公元1867年)寿州学优廪生。“宣统三年岁贡未遑于考,民国改元,入国民党。经上峰推荐任职,历任泗盱垦务局局长,凤台县县长县长兼凤台县烟酒局局长……”。日伪时期,寿县凤台县联合办公,找这个退休的凤台县老县长来写碑文,虽然他没有杀人放火,但是,一篇“文采斐然”的碑记却把他拉下了水。
正义终究不会缺席,而是迟到。一位亲历沦陷的国人,曾经用悲怆的笔墨大声疾呼:“不死,必仍相见于此!”
汉奸不死,不足以告慰死难者。于此相见,正是为了见证伸张正义。1945年鬼子投降,次年汉奸高志忠外逃被捕,押赴刑场,执行枪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