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万载县看望刚刚出生的金克木
高峰
一、
清光绪丙午年(1906年)初夏的一个早晨,寿州古城北门靖淮楼下,东淝河边,苇荻岸边藏有几级石阶,一个简易码头,汛期即将来临,河水还在不断上涨,水面停着一只带有芦棚的小船。从城门洞里匆匆走出来一个穿着马褂的中年人,他登上摇摆不定的木船,又转身向岸边送别的人挥了挥手,船家大声吆喝着“开船喽”,声音惊飞苇丛中的几只水鸟,在头顶盘旋几圈,向着高大巍峨的城墙上飞去,木桨划出一道道波纹,又一层层荡开,慢慢消失。
男子名叫金沛田,金克木的父亲。接到赴任江西万载通知。这是花钱“捐班”买官后,又“候补”了十几年才得来的结果啊。
这一年,金沛田五十二岁。
在明末清初的农民起义中,金氏远祖从四川流落到安徽淮河中游南岸的八公山,在一个四周被小山包围的盆地里定居下来。他们开荒种地,耕读持家,逐渐繁衍成一族人。到了清代道光年间,金氏五兄弟中最小的一位,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从八公山里的祖居地“山金家”搬到了30里以外的寿州城。从此,一个耕读人家开始走上了脱离土地,读书取仕的道路。
到了咸丰年间,寿州地处南北要冲,兵家必争,先闹“粤逆”,继有“捻乱”,后来“苗反”。所谓“苗反”,就是淮北出了一个反复无常的苗沛霖。金沛田的曾祖战死于苗贼陷城之役,朝廷最终取胜,金家得到抚恤旌表,就这样,代代传递,到了金沛田,他考取秀才,又有朝廷褒奖,顺理成章地补上禀生。由于颇有才学,尤擅诗文,于是,私塾课徒,家里的菜园自己也不种了,雇佣给人。他的名气渐渐大了,被称为城里“才子”。不久,他决心离开老家,出去闯荡。三十岁那年,他作了一首《自寿》诗:
小阳春好光阴速,
大母年高奉养难。
妻子安贫情共适,
弟兄无福影尤单。
人也快要到四十岁了,连大儿子也考上了秀才,家里有两个教书的秀才,经济上却是无法自得其乐,他必须想办法出去寻找挣钱的机会。
二、
改变金沛田命运的贵人终于出现了,他就是寿州人戴宗骞。戴宗骞,字孝侯,1842年生于寿州南乡枸杞园。戴宗骞是清末屯兵强国,实业兴国和抗日救国的民族英雄。甲午战争爆发时,作为威海卫陆军总统领,在兵单势弱的情况下,他英勇御敌,终因敌我悬殊,吞金殉国,舍身取义。
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戴宗骞率绥巩军坐镇威海守备海防陆路。他邀请自己的学生金沛田远赴军中,结果,走到半路上就传来战败消息,“戴老师已经随着丁汝昌、邓世昌而殉国”。
闻听噩耗,金沛田并未止步,继续前往帮助家属料理丧事。由此,他得以接触到与戴老师有关联的人推荐的一位军队上的人,后来,到他家里教馆兼做秘书工作。很快得到军官赏识,关心起他的前程,慨然给他谋了一个“卡子”。从此,他开始坐地收钱,赚得人生的第一桶金。
慢慢聚有巨额资金后,这个头脑活络的“杂家才子”,突然想到“捐班”,他要买一个县官过过“官瘾”。
金克木先生在《旧巢痕》中说,他的父亲还有一部叫《天籁自鸣》的诗稿,其中留有一首哭戴老师的七言古诗和诗前面的《序》,遗憾的是,我至今没有找到。这里录入金沛田如鱼得水,踌躇满志时写的另一首才气毕现的“应酬”诗《赠友》:
天涯有客感离群,无限春愁托暮云。
别绪时邀花共语,闲情偶借酒微醺。
半生飘泊空怜我,一字推敲幸有君。
喜缔新交胜旧友,联床彻夜话殷勤。
他要做“离群”孤雁,直飞“天涯”了。
不过,他买的是“候补”,也就是说,暂时还没位子,要在家等候。结果,从1895年到1906年,一等就是十几年。
三、
小船摇啊摇,摇到入淮口,这里古称“肥口”,是东淝河入淮的地方。金沛田回望寿州古城最后一眼,随后汇入大河波涛。
江西万载地处边远穷瘠的闽西边陲。金克木先生1997年5月2日致丁凤雏:“先父是江西省袁州府义宁州万载县前清末任知县,可能‘署理’过义宁州知州,辛亥革命罢官,1913年病故于县衙。”
遗憾的是他花在“候任”的时间太长了,十几年啊,等到赴任,大清王朝的危房也撑不住了,就要倒塌了。他本想花钱买官,当官后再捞回来。但是,还没来得及,惊天之变开始了。
当武昌革命炮响后,江西南昌随之光复,小县城立刻大乱。他被罢官,被扣押,被抄家……
就在金沛田头上的花翎掉落时,上天却给他一个惊喜。1912年8月14日,农历壬子年七月初二,一个炎热的晚上,在江西万载县衙门后面的一间小小偏房里,一个男孩子呱呱坠地了,这就是金克木。
扣押、抄家、恐吓,一番折磨,“县老爷”终于支撑不住了。“公元1913年阴历三月中,江西万载县衙门后面那间房子的一间小书房里,一个老头坐在藤椅上”无声无息地“归天”了。
这一年,中华民国成立了。这一年,金克木才八个月。
四、
傍晚时分到达万载县城,夕阳正将最后一束天光投射在古色古香的田下街区,错落其间的众多的宗祠古建,构成了古城独特的历史文化特色。
华灯初上,我们等待着一场绚烂的烟花秀,当瞬间迸发的强烈光束洞穿夜空,也将地面上的人群瞬间照彻,闪现出一张张清晰面孔。在南门大街汹涌人潮中,我与一个怀抱婴儿的年轻母亲擦肩而过,一瞬间,我看到一张熟悉而陌生的婴儿的面孔,我从虚幻中回到现实,又从现实中返回虚幻,这是2023年的炎炎夏日啊,那位年轻的母亲,还有她怀中的婴儿,那眉眼,那脸庞,那目光,让我认定,这就是不到一岁的金克木和他的母亲。
一直向南走,空中的烟花渐渐熄灭,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气味,南门大街两旁的饭馆酒店更加喧闹。走到半路,被当街的一座玲珑石桥挡住去路,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再思桥”,过了“再思桥”离县衙就不远了。
遗憾的是,那对母子,走着走着,突然消失不见了。我的面前哪有高墙大院的县衙?是被夜晚灯火勾勒的高耸的脚手架,一座座政府安置房正在紧张施工中。
金沛田在诗集《鸿雪吟缘》自序中说:“田幼习佔哔,长困于家计,旋误于戎马,更疲于道途。服官以来,又疲于案牍,骚坛社屏之为门外汉。”也就是说,金沛田少年习经,准备走科举之途。无奈年龄稍长,家庭困难,只好放弃,外出谋生。青壮年曾经从军,娴于军事。对吟诗作赋的风雅之举,他认为自己是门外汉。
金沛田1906年赴任万载县,清廷已经废除了延续2000多年来的科举制度,全国的书院也相继的改成新式学堂。金沛田在治理万载,效法张之洞,大兴学堂,他创办了师范传习所和多所中小学堂,开了一代风气。
《鸿雪吟缘》是金沛田于1907年万载县任上的诗集,为当时文人学士与金沛田的唱和之作,我印象最深的当数师范传习所的一位教算学的卢老师,与金知县多次唱和。当然,多是歌颂金沛田办学之举。金沛田自己得意时也吟道:
河阳花满种潘安,
桃李盈城属长官。
士造菁莪文运启,
泮宏芹藻学宫宽
河阳花满,桃李盈城,菁莪芹藻,学宫宏宽,万载城中,美景如画。
宣统二年(1910年),江西袁州府胪陈政绩,金沛田受到宣统皇帝御旨嘉奖。从1906年到1912年,他在万载县 “兴警察军,设习艺所,建城乡中小学堂及师范传习所,预筹经费,规画久远。”应该说文治武功,政绩显著。在那个改朝换代时刻,他留给万载人民的是一个真实的和值得怀念的身影。
所有一切,被《万载县志》浓缩为“绝续之交,苦心维持,地方受益不浅”的高度评价。
五、
金克木在《旧巢痕》中说,父亲一生中写的最后一首诗中有这么一句让他牢牢记住:“仰首天颜真咫尺。”
这是跑官后去掉“代理”回任万载,洋洋得意时所写。但是,变天突临,他赶上了这个“作死”的年代。他只有突然死去,才是生不逢时的最好选择。
“树倒猴狲散”。过去依附这个“县太爷”家的管家、帐房、司厨等等,突然一哄而散,各奔前程,老爷曾经吟诗唱和的“八拜之交”们连个人影也不见了。
这时候,料理丧事,然后赶快逃离。至此,满打满算,金沛田在万载县干了六年。这期间,辛亥革命、全国光复、清朝灭亡、民国成立、军阀混战……所有的天下大乱都让他赶上了。只有到了59岁时,买来的丫鬟收房为第四任老婆,在死之前为他生下了第四个儿子,这也是动乱中稍稍抵消一点他罢官的懊恼。他也许到死也没有弄明白,跋山涉水,远离故土,到偏远的闽北边陲来过这个官瘾,是值还是不值?
与六年前从寿州老家出发一样,迢迢水路,原路返回。一路上,军阀混战,他躺在棺材里不管不问,也不会提心吊胆了。万载、南昌、九江、安庆、寿州……扶榇返乡。
六、
八公山里的朱家窝真是一块风水宝地,这里曾经发现的“淮南虫”化石,是迄今为止世界上发现最早的古生物化石,被国际地质学界誉为“蓝色星球”上的生命起源,测定距今有8.4亿年。
朱家窝距离金氏家族凤台县“山金家”祖居地二十几里,距寿州城三十多里。这里山峦叠嶂,风光秀丽。金克木在文章中多次讲到小时候随大人上坟的事。如果从寿州城出发,出北门,过靖淮桥,向右抄近,拐入东台湖里的小道,往珍珠泉方向去,沿着凤凰山、龟山和梨涧山之间的山沟,到达庙山洼,继续在老虎山和马鞍山之间行走,翻过老君山和云条山,前面是大团山和小团山,朱家窝就到了,这三十多里崎岖山路对于小孩子的金克木来说,绝对不是轻松的事。
一个春光烂漫的周末,我们从“山金家”沿八公山北麓,一路踏青郊游,最后到了南唐水库底下的朱家窝。每次到“山金家”都要和金克杰老人聊聊,他说,金克木父亲金沛田去世,费尽周折,扶棺回葬,开吊时候,金克木因为小,不到一岁,寿州有“童子卧棺”之俗,也就是说,让大人抱小孩子睡在棺材旁边守孝。但是,这个说法不太可能,因为八个多月大的金克木当时和母亲住在省城安庆,并没有回到老家,他直到1916年不到五岁的时候,才在母亲怀中回到故乡。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金沛田的坟墓被盗,具体什么情况,朱家窝的人都讳莫如深,不愿多谈。盗墓发生后,金家人拍电报给远在北京的金克木先生,询问如何处置,金克木先生回了四个字:“就地深埋。”
只此四字,尽是千言万语,多少不便言说的辛酸家世,伤心往事,都连同一起深埋地下了,也许永远不见天日。
寿州高峰,原名高峰,当代诗人,1965年6月生,安徽省肥西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诗歌专委会成员,淮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诗刊》、《青年文学》等发表作品,著有诗集《水泊寿州》,现居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