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先生的塾师
高峰
一、
我们知道,一代大师金克木先生只有小学毕业文凭。但是,他却先后读过两次私塾。一次是在上小学前,那一年,在家教他读书的三哥被县第一小学聘为教师,这时,刚好有一位家门侄子来家教馆,把附近的、还有他原来的学生凑在一起,在自己家上了一年私塾。第二次读私塾非常有意思,等于“回炉再造”。金克木小学毕业后,家道败落,无力供他上中学,不利己只好又随塾师学了两年古文。
“小学毕业后有两年曾经从一位私塾老师受传统训练……这位老师是进过学的,即考中秀才或秀才预备班的。他先问我读过什么经书。我报过以后,他决定教我《书经》。每天上一段或一篇,只教读,不讲解,书中有注自己看。放学以前,要捧书到老师座位前,放下书本,背对老师,背出来。背不出,轻则受批评,重则打手心,还得继续念、背。《书经》背完了,没挨过打骂。于是他教《礼记》。这里有些篇比《书经》更"佶屈鳌牙"。我居然也当做咒语背下来了。剩下《春秋左传》,他估计难不倒我,便叫我自己看一部《左绣》,这是专讲文章的。还有《易经》,他不教了,我自己翻阅。他忽然出了一个题目:《孙膑减灶破魏论》要我也作。这在我毫不费事,因为我早就看过《东周列国志》。一篇文惊动了老师。念洋学堂的会写文言,出乎他的意料。于是奖励之余教我念《东莱博议》,要我自己看《古文笔法百篇》,学"欲抑先扬""欲扬先抑"等等。随后老师对我越发器重,教我作律诗,作对联,把他编选手写稿本《九家七言近体录》和《联语选》给我抄读,还讲过几首《七家诗》(试帖诗)。”
金克木在《塾师》一文中没有提到他的私塾老师和同学的名字。
二、
寿州城就这么大,一圈城墙围着,这是一个熟人世界,很快我就遇到了解开谜底的洪祖杰先生。
1986年9月,洪祖杰夫妇送女儿到北京上大学,此行还有一个任务,到北京大学朗润园拜望父亲的同学金克木先生。
洪祖杰说,金克木和他的父亲洪君烈、叔叔洪绍钧曾经共同受业于塾师王子香,即著名的“寿南三香”之一。
洪祖杰后来回忆说:得知是家乡寿县洪君烈(绍武)的儿子和媳妇,金先生客气地把两个晚辈让进书房,坐到沙发上。未来得及向先生表达问候,金先生抢先问起父亲洪君烈的身体和饮食起居情况。“父亲生活不讲究, 穿着简朴随便”。先生听后高兴得笑起来,连连道:“专注学术研究而不修边幅,老样子,不修边幅”。得知道父亲洪 君烈在家乡缺少学术知音,又深感资料匮乏时,很是遗憾地感叹道:“可惜啊,可惜啊,君烈老先生早就应当出来啦!哪能闷在家里啊”。
说完,金先生略略仰面,眨着眼睛,记忆的闸门打开了:“我和你叔绍钧同庚,又同坐一条长凳受业攻读。我们遇到了似懂非懂的学问,都去向你父亲探求。他的经、史、子、集比我们读得早,也读得透,更记得牢。青少年时代我们朝夕相处,谈学问谈人生。我住在三步两桥,还是你们家的常客。”
私塾同学,在金克木先生那里,也能做到一生的相依相携。抗战爆发,洪君烈全家先是逃难长沙,后又辗转到黔东。走投无路时,在金克木先生的力荐下,洪君烈受聘贵州铜仁国立第三中学任教,从此免遭八年的颠沛流离,直至抗战胜利,返回故里。1950年,金克木先生来函邀请洪君烈去北京高校任教古汉语。然而,洪君烈因为父病虚弱,犹豫不绝,未能成行。为此,金克木先生抱怨过自己的这位同学,不应取字为“狷”,说洪君烈是名副其实的璞玉,而自己是无可奈何的卞玉。不管怎么说,一代才子,历经坎坷,寂寂终老故里。
三、
2020年我编纂《寿县文史资料》时,得到王子香后人给我的《王子香传略》,作者孙以观,现附于下:
王子香名荣桂,世居寿南王家墏,生于1872年。幼失怙恃,依祖父母成长。祖父王春浴,咸丰己未举人,治理学,性豁达,不求仕进,家居讲学,额其草庐为“养正书屋”,负笈从其学者不远数百里,道德文章为一时之望。子香自幼至长,随侍其侧,受其教育熏陶,弱冠进学,食廪,立身行己,颇具祖风。书屋旧悬有“重游泮水”匾额,为其祖父咸丰壬辰入泮六十周年州官吏颁此文,乡里悬匾称贺,是年为光绪壬辰,而子香恰在是年进学,诗书世家,远近传为佳话。
清末废科举,继京师大学堂之后,安徽创办安庆大学堂。子香与邑人柏文蔚一起考进该学校学习。毕业后,复考取赴日留学,以清政府不与支持作罢。后经凤阳府学堂聘为教习,有乡邻青年祝鸿兴(梦华)家贫好学,无力深造,子香毅然亲携其入凤阳府学堂,长期资助,直到祝毕业后考入“南京龙门师范”(官费相当于师大)。阙后,祝饮水思源,不忘其提携培育之德,每于其友人函件往来中常称:“梦华对桑梓教育能稍有贡献,皆子香夫子所赐”。
民国初,首任县教育会会长,北洋军阀倪丹忱进城焚杀抢掠,子香将教育会存款银洋数百元缝入衣内,亲负跑反,乱后返城,如数交公,分文不少,知者皆称其廉。
对教育推崇颜元李功实用之学,大力提倡发展体育。凤阳府举办淮泗道体育运动会,子香当时兼任师范讲习所国文主讲教习,亲率学生代表若干人前往参观学习,归来积极筹办县第一个体育运动会。
北洋寿州公学设“师范传习所”,子香受聘任国文教习,当时新文化运动在全国各地展开,寿县首先响应者为王子香,举凡讲习所内学习、写作和作业批改,子香要求一律改用语体并亲自带头,对此教习中多做观望,甚或反对,而子香大声疾呼,倡导更力。常说:“蔡子民翰林、梁任公举人都在倡导,我辈何必死守旧的一套!”。讲习所学生今尚在者有洪君烈,已八十八岁高龄,每谈此事崇敬赞叹不止。
初春浴孝廉,就长淮水患,奔走调查数十年,作《导淮论》,主蓄泻兼施,疏防并重,献诸当路。子香继承祖志,具体写出《导淮意见书》,其中谈防护造林尤为详尽。三十年代初柏文蔚“导淮委员会”成立,函邀子香,并收其《意见书》,取作参考,后因抗日战争而搁置。
子香遵循其祖父治学精神,修习钻研宋明儒学,尤于明儒王阳明“良知良能”说有所探索,论者认为彼时淮上讲陆王之学首推子香。治学尚精纯,立身主诚敬,尝书“如理作意”四字于座右显见其慎独功夫。平时静坐自修,寡于言笑,家居课徒教子,澹泊明志。尝以语录体诗诫其二子:
“至在两儿子,晚年汝始生。斜阳光有限,扶翼恐无成。呴俞须似我,学业要如人。俭是传家宝,廉为处世根。但求心正直,不望识聪明。”
子香承渊源家学,贯之于识见,数十年几席讲坛,循循然善诱之,入门弟子受业成名者多,令闻广誉,益彰其教,德愈隆,望愈重,学人争列门墙以为荣幸。
私塾名师王子香名较早,稍后寿县东南有徐子香、邓子香皆设帐教学,桃李盈门,亮节清标,与王伯仲,时人称为“寿南三香”。
1944年夏,王子香病卒于王家墏老家,寿七十三岁(虚岁)。生平著述手稿,大部分毁于日寇,残留者因水灾,荡然无存。
四、
金克木从小在家中一面跟着大嫂念“诗云”“子曰”,一面跟着三哥学习学习“ABCD”,是在新旧文化碰撞中开始启蒙教育的。而他的人生也身处和跨越了新与旧、现代与传统的交织,呈现出错综复杂的特点。
虽然金克木的学业之苗在小学毕业即被过头掐头了,但是,私塾在他的整个教育“链”上还是不可或缺的。两年私塾的传统训练,给金克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照他自己的说法“几十年过去,现在想来,我这靠文字吃饭的一生,在艺业上,顺利时是合上了诀窍,坎坷时是违反了要诀。这就是从前社会中书生的行业秘密吧?可说不得”。
对于私塾,金克木先生后来有琮一番议论,他说,从前中国的读书人叫作书生。以书为生,也就是靠文字吃饭。这一行可以升官发财,但绝大多数是穷愁潦倒。
这一行怎么代代传授的?也像其他手工业艺人一样,是口口相传成为习惯的。照我所知道的说,旧传统就是训练入这一行的小孩子怎么靠汉字、诗文、书本吃饭,同商店学徒要靠打算盘记账吃饭一样。
但是,旧学终于迎来新知碰撞的时刻。
1927年,为躲兵灾,避难乡下,金克木遇到在城里读教会中学的警钟。“有一天,我把书架上的五大本厚书搬下来看。原来是《新青年》一至五卷的合订本,他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他马上翻出‘王敬轩’的那封抗议信和对他的反驳信给我看。我看了没几行就忍不住笑,于是一本又一本借回去从头到尾翻阅。……我已经读过各种各样的书不少,可是串不起来。这五卷书正好是一步一步从提出问题到讨论问题,展示出新文化运动的初期过程。看完了,陆续和警钟辩论完了,我变了,出城时和回城时成为两个人。”
这种情况,后来他在《旧学新知集》序里说得更加明白:“我好像苍蝇在玻璃窗上钻,只能碰得昏天黑地。不料终于玻璃上出现了一个洞,竟飞了出来。那是小学毕业后的一九二六年,我看到了两部大书。一是厚厚的五大本《新青年》合订本,一是四本《中山全书》。这照亮了我零星看过的《小说月报》《学生杂志》《东方杂志》。随后又看到了创造社的《洪水》和小本子的《中国青年》。我仿佛《孟子》中说的陈良之徒陈相遇见了许行那样‘大悦’,要‘尽弃其所学而学焉’。”
“尽弃其所学而学焉”倒大可不必,但是,旧学遇到了时代同步的新知,这是一个读书必须紧紧抓住的契机。
1928年,16岁的少年金克木先生被信仰的火深深地攫住,他去乡下教小学。其实是预备投身革命运动。《寿县志稿》(1963年)记载“1928年秋,金克木等在三十铺建立了农民协会和儿童团组织,发展团员四、五人,成立了团支部。那时,团的书记由刘克烈担任,金克木任宣传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