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学院将2024年度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韩国女作家韩江,因“她以充满诗意的、散文式的笔触直面历史创伤,揭示人类生命的脆弱。”
《白》是韩江一部极具个人色彩的散文诗化的轻小说,在对生命中白色的事物的列举中,在感官的碰撞中,她的文字导向了带有微微曙光的色彩上。
《白》节选
襁褓
雪白的襁褓紧紧地裹着刚出生的婴儿。子宫比任何地方都要狭小和温暖,护士生怕突然无限扩大的空间吓到婴儿,于是用力裹住他的身体。
现在,他是初次用肺呼吸的人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生命的起始意义为何。他比刚出生的雏鸟和狗崽还要脆弱无力,他是幼嫩的哺乳类中最幼嫩的动物。
因失血过多而脸色苍白的女人注视着孩子哭泣的脸蛋,她慌张地接过襁褓中的孩子抱入怀中。
女人不知道让哭声停止的方法。她刚刚经历了难以置信的痛苦。因为某种气味,孩子突然止住了哭声,又或者是因为两个人仍存在着联结,孩子那双尚看不清东西的黑眼睛望向女人的脸庞(声音传来的方向)。两个人依旧联结在一起,但不知道就此开始了什么。在弥漫着血腥味的沉默中,两个身体之间隔着雪白的襁褓。
雾
为什么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总是会想起过往的记忆呢?
走在街上,我几乎听不懂擦肩而过的人们讲的话,也看不懂路过的招牌上写的单词。我就像一座坚固且移动的小岛穿过人群。有时,我会觉得自己的肉体就像某种监狱,仿佛一生经历过的所有记忆,和那些无法与记忆分离的母语一起被孤立、封印了起来。然而,孤立越是坚不可摧,意料之外的记忆就会越发鲜明,沉重得仿佛快要将我压倒。这让我不禁觉得,去年夏天想要逃亡的地方,其实是我的内心,而并非地球对面的某一座城市。
此时,晨雾笼罩着这座城市。
天与地之间的界线消失了。透过窗户,只能看到在四五米远的地方两棵高耸的杨树隐约呈现出墨色轮廓。除此之外,一切都是白的。不对,可以说那是白吗?每一颗冰冷的粒子蕴含着潮湿的黑暗,那明幽无声的澹漾就是那庞大水汽的去向吗?
我想起很久以前,某座岛屿的清晨也如此这般地被浓雾笼罩。我和同行的旅伴来到海边的悬崖路散步,海边的松树若隐若现,黑灰色的悬崖绝壁如削。大家俯览着海雾笼罩下动荡的黑色大海,与以往不同的是,每个人的背影都显得十分凄凉。但隔天下午,当我们走在同一条路上时,我不禁意识到那条路上的风景原来如此平凡。原以为是神秘沼泽的地方,不过是落满尘灰的干涸水坑。那些像是在彼岸摇摆不定的松树,竟然井然有序地栽种在铁丝网的另一边。大海犹如明信片上的照片一样湛蓝、美丽。所有的一切都在界线内屏住呼吸,等待着下一场大雾的降临。
在这样浓雾弥漫的清晨,这座城市的幽灵们会做什么呢?
他们是否会从屏息等待已久的大雾中走出来散步呢?
是否会在那些把声音都漂白了的水分子之间,用我不得而知的、他们的母语打招呼呢?还是只是默默地点头,或摇头呢?
翅膀
她在这座城市的郊外看到那只蝴蝶。十一月的清晨,一只白色的蝴蝶收起翅膀躺在芦苇丛旁。
夏天结束以后,便再也没有看到过蝴蝶了,它们是在哪里熬过这段时间的呢?上个星期突然开始降温,也许是因为翅膀反复被冻住又融化过几次,所以上面的白光消失了。某些部分几近透明,透过那部分甚至还能隐约看到地上的黑土。也许再过些时日,剩下的部分也会变得透明。翅膀不再是翅膀,蝴蝶也不再是蝴蝶了。
雪
鹅毛大雪落在黑色大衣的袖子上,用肉眼便可以看到特别大片的雪花。那神秘的正六角形一点点融化到消失不见,只需一两秒钟的时间。她想象着人们默默注视下雪时的片刻。
一旦下雪了,人们便会暂时停下手中正在做的事,望向飘雪。公交车上的人抬起头,望向窗外。当一片片雪花悄然无声地、不掺杂任何喜与悲地从天而降,当数以万计的雪花在顷刻间把街道染成白色时,人们将转过头去,收回视线。
海浪
远处的水面掀起滚滚海浪。冬天的大海从那里来,气势磅礴地渐渐由远逼近。当浪峰抵达最高点时,白色的浪花四溅开来。海浪涌上沙滩后,又退了回去。
她站在陆地与大海相遇的交界处,注视着仿佛可以无限重复的波浪动向(但其实这并不是永恒的——因为不管是地球,还是太阳系,总有一天都会消失)。那时,她切身感悟到,我们拥有的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人生罢了。
浪花四溅的瞬间,海浪也白得耀眼。远处大海平静的浪纹犹如无数条鱼儿的鱼鳞。那里有数不胜数的闪烁、数不胜数的翻滚(但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永恒的)。
月亮
月亮躲进云后的瞬间,云突然发出白冷的光。若乌云参半时,还会微妙地形成昏暗且美丽的纹路。在那暗灰色、淡紫色或淡蓝色的纹路背后,隐藏着圆月、半月、比半月更修长的,或如丝般纤细的苍白月亮。
每当看到满月时,她就会看到人的脸。小时候,无论大人怎么讲解,她始终看不出哪里有两只兔子,哪里有石臼。她只能看到恰似定神凝思的人的双眼和鼻子的阴影。
月亮特别大的夜晚,如果没有拉上窗帘,月光便会渗入公寓的每一个角落。她踱步在那张巨大的凝思的脸溢出的光芒里,走在那巨大的黑溜溜的双眼渗出的黑暗中。
哈气
某个天气转凉的早上,我呼出了白色的水汽。那是我们活着的证据,是我们的身体保有温度的证据。冷空气涌入漆黑的肺部,经由体温加热后呼出白色的水汽。我们的生命,是一种以虚白且清晰的形态散布于虚空的奇迹。
手帕
夏末的午后,她走在僻静的住宅区里,看到一个在三楼阳台晒衣服的女人不小心弄掉了一部分刚洗好的衣物。只见一条手帕就像一只折叠起半边翅膀的鸟,像踌躇地寻找归处的灵魂一样,以最缓慢的速度飘然落下。
白云
那年夏天,我们看到云朵从云住寺前的原野飘过。当时,我们正蹲坐在那里,望着平整的岩石表面阴刻的佛像,只见一朵巨大的白云和它黑色的影子以极快的速度从远方的天空和地面并行飘过。
白炽灯
此时她的书桌整理得干干净净,白炽灯泡正摆在左边的灯罩里发光发热。
寂静。
透过没有拉下百叶窗的窗户,可以看到驰骋在午夜过后冷清的马路上的汽车前灯。
她就像从未经历过痛苦的人一样坐在书桌前。就像刚刚没有哭泣过,或是就快哭出来的人一样;
就像从未支离破碎过的人一样;
就像无法拥有永恒的醒悟,从没给她带来过安慰一样。
如同写在白纸上的几句话
清晨刚刚覆盖了白雪的马路上,留下了我的黑色皮鞋脚印。
如同写在白纸上的几句话。
临行前还是夏天的首尔,现在已经入冬了。
回头看去,白雪又覆盖在了皮鞋的脚印上。
正在变白。
沉默
漫长的一天结束后,需要些时间保持沉默。就像在炉火前,下意识地把僵硬的手伸向沉默的、微弱的热气。
所有的白
借由你的双眼去看白菜心最里面、明亮的地方,会看到隐藏在那里的最珍贵的嫩叶。
会看到挂在白天空中的半月的凄凉。
有朝一日,我会去看冰河。去仰望每个棱角投下淡蓝色阴影的巨大冰块,以及从未有过生命,却更能感受到神圣生命的某种事物。
我会在白桦树林的沉默中看到你;会透过冬日太阳升起的窗户的寂静看到你;会从跟随着斜照在天花板的光线而晃动的灰尘中看到你。
我会吸入你在那白、那所有的白中呼出的最后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