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宝安文学》（周刊）2024年12月24日
星辰（组诗）
高峰
凉亭
记得那年夏天
躲进往事避暑
结果遇到一个凉亭
许多月夜，我们
相约亭中浅唱
有时追逐天际的几颗流星
汽车从远处开着大灯驶过来
我们抱紧圆柱，旋转
一点点避开炫目的照射
漂浮不定的生活
这里不是我们的归宿
暂时还没有找到更好的地方
“一十里到岗，三十里是铺”
老唱片有嗞嗞的杂音
也许跑一圈，秋天又回到原点
星空
小时候害怕黑夜
星星反而显得特别明亮
十几岁到江南求学
睡在窗下，架子床上的我
夜夜离星空很近
当我梦醒，推开宿舍门
发现床铺都空了,同学们都走了
我慌乱卷着被褥
却总有收拾不完的东西阻止我启程
长江连夜在涨水
开往北方的绿皮火车
还停在星空下的裕溪口等我
亮瓦
夜晚是一间手术室
星月的无影灯下
屋顶那一小块玻璃亮瓦
是打开的一个微切口
整夜睁眼，躺在稻草上
晃若几十年前睡在火车上铺
绿皮火车在原野上缓慢前行
在凌晨穿过我家的甘蔗林
我是我自己的施术者
先从愁肠里探出一串钥匙
又随时准备从裤兜里掏出身份证
接受年轻女列车长的查验
星辰
三十多年了
火车从涨水的长江边往北开
在七月的雨夜里
一直走在开往淮南的路上
从来没有如此沉重的身躯
火车吃力地驮着我
上半夜身体晃动
下半夜还在晃动，其实到站了
梦中的颠沛无法歇下来
终点站的星辰
是我杂乱无章的心情
额头抵着窗玻璃追逐夜空
这是通铁路的蔡家岗的星辰
明天晚上，我还将看到
没铺铁轨的寿州星辰样子
柿子
从院墙里探出来
枝头累累
你却并不觉得多
西天只剩下孤零零一个
落日，你也不感到少
这些，既好吃又好看
花和叶不是早杳
是裹进肉里，隐藏到果核里
替我们保留一点残渣
秋野
昨夜鼓噪的青蛙
幻化为停在稻茬田里的收割机
向田埂上的父亲讨要工钱
一只蚂蚱垂头丧气地开来打捆机
连同自己被卷进草捆
龙虾挥舞着旋耕机的手臂
将一个节气彻底粉碎
这个时候，田野枯黄、空旷
实在没有什么看头
我们在等待一场大雪
从铺天盖地中掀开一角
躲进棉被写一首田园诗
哑炮
三个鞭炮引信拧在一起
点燃后抛向空中，却只响了两声
街上那么多人，哑炮偏偏落在我面前
我把它揣进兜里
从此，在梦中一次次把它点燃
腊月檐下惊飞的麻雀
清明坟头新添的黄土
在黑夜，填满火药的身体里
爆裂中送走青春年华
自己一次也没有听到响声
这是一粒备受屈辱的哑炮
如今终于等来了国家禁放的这一天
写信
斜阳从南窗透进屋
照在三十年前那封还没写完的信上
后窗用来眺望，想心思
屋檐下的古驿路车马喧嚣
那边又在淝河上架桥
一架飞机通过我的瞳孔飞进屋内
还没想好接下来怎样遣词造句
外面有人敲门
这么快她就到了
我没感意外，反而有点索然无味
寒衣节补记
年龄越来越大了
身上的冷与暖
有时敏感，有时己渐渐麻木
早晚出门，冷风从北方吹来
我们用身体替地下的先人感受了寒冷
一个寒颤惹得那边连打喷嚏
唯有今晚点火，不是取暖
而是通过焚烧将棉衣送达
“双十一”刚才斩获的新款
穿到身上就过时了
城乡如鲫的快递电瓶车辗过
昨晚地上成堆的纸灰
又一年，大雪无痕
人间冷暖有时与衣服的增减没有多少关系
童年
母亲年轻的时候是个英雄
女娲一样创造了我们
一个人的童年与全人类的童年
在时空里婉转
传说故事听起来都很美
主人公很少有缺点
我们的父亲却不完美
经常把我的童年扛在脖子上
挑在箩筐里，爬在带刺的枣树上
其实，高处非常危险
大人们真的管不了那么多
夏天不是喜欢光屁股，是不给裤子穿
咏鹅
祖国的地势西高东低
我们的村庄也是
方便从淠河里放水插秧，蓄水养鹅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我的小学同学脱贫之后
在家一边带孙子一边养鹅
用方言念《咏鹅》诗哄哭闹的婴孩
春天初生的雏鹅
羽未白、脖未长、掌未红
每天的模样只改变一点点
我们从没放弃对优雅的期待
夏天的父亲
去年一件，今年又一件
回家过年时总是在寒冬腊月
担心父亲老了，怕冷
把他裹在羽绒里
却从来不关心他的夏天
酷热中的父亲
从单衫中透出来尽是嶙峋的骨头
他不停地瘦下去
所有的衬衫都像大了一号
父亲面前追悔莫及
我凸肚、滚圆
像雕刻者使用了失败的手法
蛐蛐
听说家住水边野草丛里
隔壁有一间土房子
穷人夏天光着膀子
为什么叫它促织？
还不是因为在天气最热的时候
突然听到一两声蛐蛐叫
赶紧织布做衣服
秋声难于捉摸
秋虫也不是好逮的
它只活一百天，就不和我们玩了
它只是来告诉我们
天热到头了，该凉快了
蝉鸣
我们没有放弃聆听
童年支棱起来的耳朵从未放下
沿着蝉鸣找到夏天
故乡树阴浓深
一个短暂，跟着另一个悠长
一个人只分配一个唱段
构成折子戏的连绵之美
直到老了，张开嘴巴
天气开始转凉，我们回来时
蝉鸣是偶遇中相识的故人
作者简介：
寿州高峰，原名高峰，当代诗人，1965年6月生，安徽省肥西县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诗歌专委会成员，淮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原寿县政协文史委副主任，《寿州文史资料》执行主编，著有诗集《水泊寿州》，现居寿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