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池周刊》文学读本丨2024年9月28期
伊犁鹅
王善常
格木镇向西八里,有一条河流过。它急匆匆地从南而来,走到这里犹豫了一下,迷路了一样,转来转去,留下大大小小几百个水泡子,滋养出一大片草甸子,最后才寻到出路,一路向北,流向远方。
这天早晨,在那个最大的水泡子里,一群白鹅正在游弋。它们脖子短粗,脑门上没有突起的肉瘤,颌下也没有咽袋,不像我们常见的家养鹅,那样子倒有些像野生的大雁。这种鹅叫伊犁鹅,原产地在遥远的新疆,因为刚驯化二百多年,所以这些鹅还保留着一些野外生存的习性,其中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它们会飞。
大水泡子里的鹅有静有动。那些内向腼腆的鹅静静地漂浮在水面,那些开朗活泼的鹅则在互相追逐嬉戏,也有几只贪吃的,把头扎进了水里,翘着尾巴,正在寻找着可以吃的食物。岸边也有鹅,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它们大都趴在草地上,有的仰头向天,望着天上的流云发呆,有的似乎困意犹在,脖子弯向身体,脑袋藏在翅膀下,还在做着美梦。
这时,一个孩子朝这边走了过来,是个男孩,七八岁的样子,身材有些瘦弱。他是从离这不远处的那栋房子里出来的。那栋房子是彩钢房,不但简陋,而且还很破旧,墙和屋顶的瓦都坑坑洼洼的,原来的漆色都快掉光了,只能隐约看出一点儿蓝色。
这个小男孩身上背着一个袋子,是那种装饲料的塑料胶丝袋子,袋子里装了小半下东西,瞅那样就沉甸甸的,小男孩背着有些费劲儿,走路时身子不停地摇晃,偶尔还会打一个趔趄。
快走到大水泡子时,岸边的鹅首先看见了小男孩,不是那些睡觉的鹅先看见的,是那些仰头向天发呆的鹅先看见的。它们一看见小男孩,就激动起来,立刻站起身,嘎嘎地放声大叫,边叫边迎着小男孩跑了过去。虽然鹅也是两条腿,但它们的跑和人类的跑可不一样,它们跑时都把翅膀张开,上下扇动,就像要飞起来一样。这些鹅确实会飞,但这会儿它们不能飞,它们离小男孩不是太远,它们要是飞起来的话,稍微一使劲儿,就有可能飞过了头。过犹不及,鹅们没听过这个成语,但它们懂这个道理,所以它们就只扑扇着翅膀跑,两个脚掌并不离开草地。
在这些鹅之后,那些睡觉的鹅也被惊醒了。醒来后它们还有些迷糊,不知道别的鹅为什么都朝一个方向跑。但没用上几秒,它们就看见了那个小男孩,它们就彻底醒过来了,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于是它们就也跟着跑了起来,翅膀扑腾得比前面那些鹅还要欢。
最后赶来的是水里的那些鹅,它们离小男孩比较远,所以它们就更着急,它们一着急就飞了起来。它们飞之前先要使劲儿地扇动翅膀,翅膀拍在水上,啪啪地响,整个水面瞬间就跟沸腾了一样,到处翻着水花。与此同时,这些鹅的脚掌也没闲着,它们的脚是橘黄色的,脚趾间长着蹼,好像船桨一样。拍打翅膀的同时,它们的两个脚掌交替着向后划水,翅膀使劲儿扇,脚掌使劲儿划,这样它们就渐渐地飞了起来。当然它们也不能飞太远,它们飞到岸上,在小男孩的头上转了一圈,就纷纷落了下来,落到了先前的那群鹅中间,和那群鹅一块儿,抻着脖子嘎嘎地叫起来。一只鹅的叫声已经挺大了,这么多鹅一起叫,那声音就大得不行了,就大上了天,整个草甸子上空都响着鹅的叫声,把天上的云彩都吓跑了,天空蓝得特别干净。
小男孩是来喂鹅的,这时他已经被鹅群包围,一步也挪不动了。数不清的鹅脖子立了起来,密密麻麻的,像一片白色的树林子;无数个橘黄色的嘴巴也都张开了,像一片盛开的黄色花朵。
小男孩有些生气了,对着鹅喊,你们就知道吃,就知道吃,离我远一点儿,别把我挤倒了,快,远一点儿,远一点儿。他扯着脖子喊,可是这些鹅哪里肯听他的话,仍旧向他挤,他的声音早被鹅的叫声压下去了。最后小男孩认输了,他喊道,好吧,给你们吃,给你们吃。说完,他就把手伸进袋子里,抓了一把玉米粒出来,抓出来后,他把胳膊用力一甩,一把玉米粒就像天女散花一样撒了出去。他的手小,一把也就抓几十粒玉米,但就是这几十粒玉米,也能把鹅群调动起来,玉米粒撒到哪里,哪里的鹅就发生了骚乱。几十只鹅都低着头,在鹅与鹅的身体空隙间寻找玉米粒,互相碰撞,互相挤压,翅膀扑扇着,脖子纠缠着,那样子就像水被烧开了一样。
没多大会儿,小男孩就把小半袋玉米粒撒完了。撒完后鹅群还围着他不肯散开,还高声吵着要吃的。小男孩很无奈,不得不倒提起袋子抖了抖,一边抖一边说,你们看看,哪还有了,哪还有了。这些鹅这回才肯相信他,知道再也没有玉米粒了,于是它们就散了,恋恋不舍地。从水面上飞来的那些鹅走到了水边,像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跳进了水里,开始优哉游哉地游弋。原来岸上的那些鹅,又摇摆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然后趴下,该仰脖向天发呆的继续向天发呆,该睡觉的继续做它们没做完的美梦。
虽然每次小男孩只背来不多的玉米粒,估计每只鹅都吃不上二十粒,甚至呢,有的鹅可能一粒都吃不到,光跟着瞎扑腾了,但这些鹅看见小男孩背着袋子来,还是会围着他疯抢。其实小男孩也知道,他背来的玉米粒如果喂十几只鹅的话,还有可能把它们都喂饱,可要是喂这几百只鹅,那么就没有一只鹅能吃饱了,何止是吃饱,连最能抢的鹅都不能垫个底。但是小男孩还是坚持每天早晨和傍晚都来喂鹅,他和这些鹅似乎已经签订了合同,他不来不行,鹅呢,不疯抢也不行,他们之间需要这个过程,就像一种游戏一样,都喜欢玩,或者说就像一种仪式一样,必须天天按时完成。喂鹅能使小男孩和这些鹅原本平淡乏味的生活变得欢乐有趣,所以他们都乐此不疲。
喂完了鹅,小男孩并没有马上离开,他开始在岸边的草丛里捡拾鹅的羽毛。这些鹅天天扑腾打闹、追逐嬉戏,甚至还有一些脾气暴躁的鹅一言不合就动嘴啄架,所以呢,它们难免会掉下一些羽毛。小男孩只捡那些又大又长的飞羽,就是那些从鹅的翅膀上掉下来的羽毛。但是碰见那些粘在草叶子上的细小绒毛,他也会把它们摘下来,放在手心里,再举起手掌,鼓起腮帮子,用力照着绒毛吹一口气。看着绒毛飞向空中,他常常会嘿嘿地笑出声,他喜欢看羽毛在空中飞。小男孩捡羽毛的时候,有几只强壮的公鹅会一直陪着他,他走到哪儿,它们就跟到哪儿,就像是他的保镖一样。草丛里有许多羽毛,没用多久,小男孩就捡了二三十根,握在手里,像一把用羽毛做成的小扇子。
太阳跃上芦苇的尖梢时,远处那栋彩钢房里走出了一个男人。他双手合拢在嘴前,呈喇叭状,朝着大水泡子这儿喊,陈小瑞——吃饭了——
陈小瑞就是这个正在捡羽毛的小男孩,喊他的男人叫陈有志,是他的爸爸。
陈小瑞抬起头,向彩钢房的方向看了看,然后站起来,对那几只一直陪着他捡羽毛的鹅说,我要回去吃饭了,吃完饭还要去上学,等我下午放学了再来看你们吧。那几只鹅不住地冲他点头,一边点头一边嘎嘎地叫,好像在说,好,好,快去吧,快去吧。
回到彩钢房,陈小瑞首先打开了他的百宝箱。他的百宝箱是一只小木头箱子,箱子里存放着他的宝贝,有卡片,有玻璃球,有画笔,还有一些他画的画,都摆放得井然有序。当然,百宝箱里还有羽毛,几百支羽毛被他整齐地装在一个小纸盒子里,毛根一个方向,羽片一个方向,一层压着一层,已经快装满了。
陈有志把饭菜摆在桌子上,然后耐心地等着陈小瑞。陈小瑞并不着急,他一根一根地把羽毛摆进纸盒里,每一根都必须摆放整齐后,才拿起下一根。陈有志没有催促陈小瑞,他眼睛里只有疼爱。终于,陈小瑞关上了百宝箱,去洗了脸,坐在了饭桌前。
陈小瑞端着饭碗,埋头往嘴里扒饭。陈有志夹了一块鸡蛋,放在他的碗里,他也没有抬头。别看陈小瑞和那些鹅有说不完的话,但他却很少和陈有志说话,有时陈有志问他十句,他才回一句,还有时不管陈有志说了多少,他也不吭一声,顶多是点点头,或摇摇头。不只是和他爸爸,陈小瑞和任何人都不愿意说话,他是一个孤僻的孩子,在这个世界上,他好像一个朋友都没有,所以他不喜欢去上学,他只喜欢和那些鹅待在一起,对,只有那些鹅才是他的朋友。
吃完饭,陈小瑞背上书包,上了陈有志的皮卡。陈有志有一辆皮卡,很旧了,还总坏,驾驶室里充斥着一股汽油味,陈小瑞一点儿都不愿意坐。但没有办法,学校在格木镇,而他家离格木镇有八里路,不坐车还真不行。
陈小瑞很少坐副驾驶,他只喜欢坐在后排座。他每次都要把车窗摇下来,然后把头伸出车窗,看外面的风景。去学校的路虽然崎岖不平,还尽是转弯,但沿途的风景却很美。车最初要在草甸子里走,路两边有时是茂盛的芦苇和蒲草,有时是大大小小的水泡子。蒲草和芦苇都一人多高,在晨风里轻轻摇晃,像是在和陈小瑞打招呼。陈小瑞也要回应它们的招呼,他说,早上好啊,芦苇姐姐、蒲草哥哥。当然他是在心里说的,他不想让陈有志听见他在和植物说话。早晨的水泡子都亮闪闪的,像铺了一层银子。陈小瑞有时候会看见一只水鸟,那种长脖子长腿长嘴巴的大水鸟,站在浅水里,眼睛盯着水面,应该是在捉鱼吃。陈小瑞十分想和水鸟交朋友,他使劲地冲着水鸟挥手。水鸟专注地盯着水面,看都不看他一眼。陈小瑞心里有些失望,一声叹息从他口中飘出来,像一个熟睡的人从嘴里吐出来的气泡一样,轻轻地在他自己的怀里碎裂掉了。
车走出草甸子后,路两边是一片连一片的玉米田。玉米已经结出了穗子,每个玉米穗子上都顶着一撮白里泛红的玉米胡子。这儿的路特别窄,车走慢的时候,陈小瑞就把手伸出车窗,试图去揪玉米胡子。陈有志发现后,就故意把车速降下来,这样,陈小瑞就轻松地揪下了一撮玉米胡子。玉米胡子细而柔软,陈小瑞把玩一会儿后,忽发奇想,噘着嘴,把玉米胡子夹在了嘴唇下,这让他瞬间就变成了一个滑稽的小老头。陈小瑞的心情好了许多,忍不住笑出了声。陈有志在后视镜里看到了,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到了学校,陈小瑞下车走向学校大门。陈有志望着他小小的身影,想嘱咐两句,却没说出口。陈小瑞快走到大门口时,忽然转身又走了回来。陈有志忙问,怎么了?陈小瑞说,我想买胶水。陈有志赶紧掏出两块钱递过去。陈小瑞没接,说,我不买那种浆糊,是想买那种什么都能粘住的胶水,我昨天问了,五块钱一瓶,我想买两瓶。陈有志很奇怪,他猜不出陈小瑞买那种胶水干嘛,但他没说什么,直接把两块钱收起来,换了一张十块的递了过去。
下午四点,陈有志开着他的皮卡来到了格木镇小学门前。学校三点半放学,此时学校大门外几乎没几个学生了。陈有志老远就看见陈小瑞蹲在大门旁边的花坛旁,他赶紧下车走了过去。
爸爸装酒糟去了,耽误了时间,你着急了吧?陈有志问陈小瑞。
陈小瑞不吱声,用手中的一根小木棍继续拨弄着花坛里的一群蚂蚁。蚂蚁黑压压的能有上百只,正在搬运几块面包渣。
陈有志没敢催促,蹲下来跟着看。谁知他刚蹲下,陈小瑞就扔掉了小木棍,站起身,走向了皮卡。陈有志有些尴尬,也赶紧站起身跟在了后面。
皮卡后面的货箱里装满了酒糟。格木镇有个白酒厂,陈有志每天都要去拉两次酒糟回去喂鹅。一般是早上送完陈小瑞后装一车回家,下午接陈小瑞回家前,再去装一车。白酒厂用玉米和高粱酿酒,酒糟喂鹅特别好,省钱,鹅还喜欢吃。
皮卡刚进草甸子,就被几只在外围水泡子里觅食的鹅发现了,它们立刻扇动翅膀,飞了过来,撵上皮卡后就落在货箱里,抢食里面的酒糟。一路上,不断有鹅飞来,最后货箱里落满了,挤不下了,剩余的鹅就跟着皮卡向前飞。陈小瑞把头伸出车窗,不住地向飞在车周围的鹅招手。偶尔会有一只鹅主动向他靠近,他能摸到鹅光滑流畅的身体。
到了家,陈小瑞把书包往屋里一放,就拿起袋子装了小半袋玉米,然后背着袋子去了大水泡子。鹅们看见陈小瑞,又都奔向了他,把他围在了中央。对于陈小瑞来说,这是一天中难得的美好时刻,他在学校孤单寂寞了好几个小时,终于又和他的鹅朋友相聚了。
陈有志卸完酒糟,进屋洗手准备做晚饭。陈小瑞的书包没放好,掉在了地上,他捡起来,拉开拉链,书包里除了书本和文具盒,还有两瓶陈小瑞新买的胶水。他有些好奇,想知道陈小瑞要用胶水粘什么,于是就打开了陈小瑞的百宝箱。百宝箱里面整齐地放着画笔、卡片、玻璃球和羽毛,还有一沓陈小瑞画的画。陈小瑞从小就喜欢画画,陈有志总想送他去好好学一学,只可惜格木镇根本没有美术班,除非去市里,可是那太远了。有时他就很愧疚,作为父亲,他没能给儿子最需要的东西,他觉得对不起儿子,尤其是他妻子麦叶出走后,他的这种愧疚更严重了。
陈有志拿起陈小瑞画的那些画,他想看看儿子都画了些什么。陈小瑞画的东西都很奇怪,有在天上飞的鲸鱼,有长着三只眼睛的人,还有和毒蛇打仗的一群蚂蚁。有两张画吸引了他,一张画上画的是一个长着翅膀的男孩正在天上飞,和他一起飞的是一群白鹅。另一张画上画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他们手牵着手,走在开满鲜花的原野上。陈有志能猜出来,这个女人是他的妻子麦叶,而那个小男孩就是陈小瑞。
陈有志心情沉重,刚要接着看下去,一张照片从画中间掉了出来。照片上是陈小瑞和麦叶,背景是一只开屏的孔雀。陈有志端详着照片,他想起来了,这照片是陈小瑞五岁时麦叶领他去市里玩,在动物园里拍的,那天他没有去,那天他应该是和朋友喝酒呢。回想起过去,陈有志的鼻子有些发酸,他没有继续翻看,把画和照片整理好,重新放回了百宝箱。
过了几天,陈有志知道陈小瑞买胶水粘什么了。陈小瑞要用胶水粘鹅的羽毛,他要做一对翅膀。陈小瑞把一个大纸壳箱拆开,用剪刀剪了两个翅膀的形状,然后把他捡来的羽毛一根一根地粘在了纸壳上。每天放学回来,陈小瑞先喂鹅,再吃饭,吃完饭写作业,写完作业后,他就开始制作那对翅膀。他把翅膀形状的纸壳平铺在桌子上,拿起羽毛,往毛管上小心地涂上胶水,然后再一根挨一根粘到纸壳上。
整整用了一周的时间,陈小瑞才把那对翅膀做完。每个翅膀上都密密麻麻地排列着羽毛,整齐又致密,和鸟类的翅膀几乎一模一样。在每个翅膀上,还有两个用橡皮筋做的松紧套。陈小瑞小心地把两条胳膊分别伸进两个翅膀上的松紧套里,顿时,他拥有了一对翅膀。陈小瑞对着镜子,不停地扇动着翅膀,他的脸上露出了自豪的表情,那样子好像他真在天上飞一样。陈有志赶紧鼓掌,夸赞道,小瑞的手工真好,翅膀做得跟真的一样。
陈小瑞戴着一对翅膀,向大水泡子走去,离鹅群还有挺远呢,他就跑了起来,一边奔跑,一边扇动着套在他手臂上的翅膀。那些鹅看见了他,纷纷向他迎来,也都扇动着翅膀,高昂着头,嘎嘎地叫着。不一会儿,陈小瑞就被几百只鹅包围在了中间。他蹦跳着,翅膀尽力展开,和鹅群一起互动,一起舞蹈。还有不少鹅从远处飞了过来,可是陈小瑞周围已经没有落脚之地了,这些鹅只好围着他盘旋飞翔,几十只白鹅围着陈小瑞旋转,远远看去,犹如平地刮起了一股白色的龙卷风。
陈有志站在家门口远远地望着陈小瑞和鹅群。他很久没看见陈小瑞这么高兴了。自从麦叶出走后,陈小瑞就越来越孤僻了,孤僻得让人心疼,让人心碎。陈有志知道,虽然陈小瑞嘴上不说,但心里却无时不刻不在思念着妈妈,有好多个夜晚,他都能听到陈小瑞在梦中喊妈妈。陈有志感觉脸上有些痒,他伸手一抹,是湿的。
转眼到了秋天,草甸子上空出现了许多大雁,它们在湛蓝的天上排成各种队形,从早到晚不间断地向南方飞去,雁鸣声飘满了天空,此起彼伏,雄浑而嘹亮。草甸子里的鹅停止了采食,停止了游泳,停止了睡觉,纷纷把脖子伸向天空,仰视着一个又一个飞得和白云一样高的雁阵,那一刻,它们好像被施了定身法,都无声无息,一动不动。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一群大雁可能是飞累了,纷纷落了下来,混在了鹅群里。这群大雁大概有五六十只,长得和这些鹅差不多,只是羽毛的颜色不太一样,它们的羽毛是灰褐色的,而鹅的羽毛是白色的。这些大雁好像和鹅早就认识了一样,刚一落到鹅群,就开始互相点头打招呼。鹅群顿时沸腾起来,兴奋的叫声此起彼伏,分外响亮,如同亲朋好友聚会一般热闹。
这时陈小瑞正在喂鹅,他看见这么多大雁落下来,比鹅还要兴奋。他再撒玉米粒时就专往大雁多的地方撒,一边撒一边说,欢迎你们,欢迎你们,快吃点儿玉米吧。看见鹅跟大雁争抢玉米粒,他就有些生气,就气呼呼地对那些鹅说,你们能不能别和人家抢,人家是客人,是从老远老远的地方来看你们的,你们要懂礼貌。可是不管他怎么说,鹅也不听,它们都兴奋极了,似乎不是为了抢玉米粒,而是为了和大雁一起做游戏一样。
没多大会儿,小半袋玉米粒就喂完了,陈小瑞对大雁说,你们等着,我再去给你们拿些玉米粒来。大雁们高兴地频频点头,鹅也跟着起哄叫好。陈小瑞回到彩钢房,又装了半袋子玉米粒。装完玉米粒他没马上出屋,而是把他制作的那对翅膀从墙上摘下来,套在了胳膊上。他想,会飞的大雁来了,我要让它们看看,我也有翅膀,我也会飞。
陈有志一大早就去了格木镇,他想买些饲料。现在已经是秋天了,用不了多久,天气就会变冷,他想在落第一场雪后就把鹅都卖掉,在这之前,他要先给这些鹅加一些精饲料,好让它们多长点儿肉,增加一些重量。事实上,这些鹅从买来那天起,一直到现在,都没吃过精饲料,每天除了吃少量的酒糟和更少量的玉米粒外,它们大部分食物都是水草和浮游植物。
大概上午九点多,陈有志开着皮卡回到了草甸子,他开得不是很快,路不好走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皮卡的货箱里装了二十袋饲料,很重,皮卡的车胎都瘪了不少。距离大水泡子还有三百多米时,陈有志看见有一群鹅飞了起来,不像以前的那种飞,以前这些鹅都飞不高,也飞不远,只在草甸子范围内盘旋低飞。现在不一样,现在这些鹅在不断地向天空飞升,越飞越高,越飞越远。这群鹅大概有一百多只,陈有志定睛细看,发现在前面带头飞的鹅是灰褐色的。他暗道一声不好,他认出来了,那不是鹅,是大雁。陈有志猛踩油门,他要快点赶过去,好制止大雁拐跑他的鹅。但没用上一分钟,他就又看见一群鹅飞了起来,带头的还是大雁。
陈有志急得都快哭了,这些鹅是他一年的心血,更是他的全部希望。他的眼睛要喷出火来,握方向盘的手抖个不停。他再次猛踩油门,皮卡屁股冒着黑烟,突突地叫着,向大水泡子疾驶而去。
一群群鹅不断飞上天去,等陈有志跳下车时,最后一批鹅已经快要升空了。它们在大雁的带领下,颈项向前伸直,翅膀快速扇动,双脚不停划水。陈有志跌跌撞撞地向水泡子跑,边跑边喊,都给我回来,都给我回来!这些鹅哪里还会理会他,不但不理会他,相反,它们的翅膀扑扇得更有力了,还没等陈有志跑到水泡子边,这些鹅已经飞离了水面,又斜着扑上了天空。
陈有志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他感觉自己一下子就虚脱了,四肢是虚的,大脑也是虚的,虚得好像整个身体都化成了空气。陈有志仰躺在地上,目光所及,是漫无边际的深蓝色天空,在深蓝色的天空上,他看见了他的鹅,他辛辛苦苦从小养大的鹅,跟在几十只大雁的身后,已经排好了整齐的队列,正在向南飞去。
陈有志原先住在格木镇,他是今年开春才搬到这儿来的,他承包了这里的草甸子,要在这里干一番事业。他在格木镇住时没有正经工作,除了和几个狐朋狗友喝酒,再就是去找人赌钱。结婚后他几乎没挣到一分钱,要不是麦叶打零工挣点儿工资,他家的吃饭都得成问题。麦叶怀孕后,曾苦口婆心地劝过他多次,说咱们马上就要有孩子了,你不应该再游手好闲了,要赶紧想办法赚钱。陈有志当时真答应了,也真下决心了,但没用上两天,他却又出现在了赌桌上。陈小瑞出生后,他还是没能改变自己,不但没改,反倒是变本加厉了,因为他赌钱越输越多,总想翻本,于是就经常彻夜不归。麦叶看他已经不可救药了,就提出了离婚,但他坚决不同意,口上一个劲儿保证要好好过日子挣钱,可实际上还是老样子。后来,在陈小瑞六岁时,麦叶终于忍无可忍离家出走了。如果当时不是他搂着陈小瑞不放,麦叶连儿子都不会给他留下。麦叶走时告诉陈有志,她要去南方,除非陈有志能够改邪归正,否则她永远也不会回来。
麦叶刚走不久,陈有志忽然就明悟了,他痛改前非,戒了酒和赌博,远离了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今年年初,他听说养鹅赚钱,就承包下了这片草甸子,又在市里的一个孵化场买了五百只鹅雏。他都计划好了,因为缺少资金,他第一年只能先少养些鹅,等今年赚到钱后,明年就多养,养一两万只,另外,他还要在水泡子里养鱼。他甚至还有更长远的打算,比如利用芦苇和蒲草做草编,比如开发湿地旅游等等。他相信,只要他踏踏实实地埋头苦干,麦叶就一定会回来。
但现在他的计划全部落空了,他辛辛苦苦养大的鹅都被大雁拐跑了。
其实鹅飞走了还没有把他击垮,对于他来说,最严重的打击是陈小瑞也失踪了。
说来令人难以置信,鹅被大雁拐跑的那天,陈小瑞也失踪了。陈有志找遍了整个草甸子,在一片又一片芦苇和蒲草丛中来回穿梭,在每一个水泡子边仔细搜寻,嗓子都喊哑了,也没发现陈小瑞半个人影。第二天,他去了格木镇,发动亲友找了一整天,也没有一点儿结果,最后他不得不去派出所报了案。
陈有志又找了好几天,依旧没有一点儿线索。他彻底绝望了,一病不起,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日出日落,日落日出,在不吃不喝中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最后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陈小瑞和鹅一起在天上飞。他一下子就醒了过来,他坚信,陈小瑞一定也和那些伊犁鹅一样,跟着大雁飞走了,飞到南方找他妈妈去了。
他坚信陈小瑞飞走不仅仅是因为他做的这个梦,还有另外的理由,第一,陈小瑞的那对翅膀不见了。陈小瑞对他制作的那对翅膀十分爱惜,只偶尔喂鹅时会拿出来戴上,其他时间一直都挂在他书桌对面的墙上。第二,陈小瑞失踪后,陈有志又翻看了他的百宝箱。他没找到陈小瑞和他妈妈一起拍的那张照片,应该是被陈小瑞拿走了。还有,之前陈小瑞画的那张画旁边多了一行字,就是小男孩长翅膀的那幅画,旁边的字是,我要飞到南方去找妈妈。陈有志想,这应该是陈小瑞给他的留言。
陈有志去了市里,找到了那个孵化场老板,气势汹汹地质问他,为什么在他这儿买的鹅雏长大了会飞走。老板很奇怪,他出售伊犁鹅鹅雏两三年了,每年都会卖出去几万只,虽然他知道伊犁鹅会飞,但他还从来没听说过伊犁鹅会飞走。在卖鹅雏时他曾经对陈有志说过伊犁鹅的特点,他说这种鹅肉质好,出绒率高,养这种鹅比普通鹅能多赚不少钱。当然,他也明确地告诉了陈有志这种鹅会飞的特性。当时陈有志有些犹豫,说他要在大草甸子里养,没有固定的圈舍,如果会飞可不好经管。老板说,那没事儿,这种鹅虽然会飞,但是飞不远,顶多也就飞几百米。为了说服陈有志,老板还给他举了例子,他说新疆伊犁那有不少人家养这种鹅,白天这种鹅自己飞出去,到草原上找吃的,晚上太阳落山时,又会飞回来,这种鹅认家。
陈有志非让老板给他个说法,为什么明明知道这种鹅会飞走,还要卖给他,这分明就是欺骗。老板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给陈有志一个鸟类专家的联系方式,让陈有志去问问那个专家,如果专家说伊犁鹅长大了真能飞走,那他就包赔陈有志的损失。如果连专家都说不能飞走,那就请陈有志不要再来纠缠。在老板看来,陈有志就是一个骗子,一个无赖,他来这儿的目的就是想讹一点儿钱。
陈有志说,我不要你包赔损失,钱现在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用了,就算你包赔了我鹅的损失又能怎样?你能包赔我丢儿子的损失吗?陈有志这么一说,倒把老板说懵了,老板问,你丢儿子和伊犁鹅飞走了有关系吗?陈有志说,怎么没有关系,我儿子是和这些鹅一起飞走的。陈有志说完这句话,脸上现出了悲痛之色,眼睛里也出现了泪光。这回老板明白了,这人不是来讹钱的,他就是一个精神病患者。
陈有志还是去找了那个鸟类专家,他有许多疑惑必须解开,这关乎他儿子陈小瑞的下落。听了陈有志的详细述说,鸟类专家说,我国有三十六种家鹅,大都是由鸿雁驯化来的,只有伊犁鹅是由灰雁驯化的。因为伊犁鹅驯化的时间比较短,所以这种鹅还保留着会飞的特性,但所说的会飞,也只是短距离的飞,像你说的这种跟着大雁南迁的现象,还从来没有过记录。
专家分析,也许是陈有志养的鹅摄入的饲料营养不足,因此体重过轻,才更适于飞翔。再加上这些鹅受到了大雁的诱拐,埋藏在基因里的飞翔能力被唤醒,并且迅速得到了激发,才使得它们能够飞上天空,跟着大雁去完成候鸟的迁徙行为。
陈有志连忙问,那去哪里能找到这些鹅?专家说,从咱们省向南迁徙的大雁,一般会飞到广东、福建、海南、云南等地越冬,当然也有一些大雁飞得更远,会飞到缅甸、印度等地。陈有志说,好,我明天就去南方。专家笑了笑说,你不用去找,去找也不一定能找得到,就是找到了,难道你能把这些鹅带回来吗?又说,候鸟都有一个特性,就是不管冬天迁徙到哪里,第二年春天的时候,它们都要回到出生地生活。不行你就等到来年开春再说吧,也许你的鹅还会飞回来呢。
陈有志说,我不能等了,鹅飞不飞回来都无所谓,关键是我儿子也跟着这些鹅飞走了,我必须去找他,我就这一个儿子,我不能失去他,如果我找不回我儿子,将来我如何向我妻子交代?说完,他的脸上又布满了悲伤。听了陈有志的话,专家和孵化场老板一个反应,先是一愣,而后才恍然大悟,原来陈有志精神不正常,弄不好他养的鹅根本就没飞走,是他在撒谎,或者是他的大脑里出现了幻觉,认为自己的鹅飞走了。
陈有志去了南方,他是开着他的皮卡去的。他的皮卡上贴着陈小瑞的照片,他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向人打听附近有没有大雁的栖息地,还要指着陈小瑞的照片,问他们是否看见过这个孩子。
陈有志在南方过着流浪的生活,饿了就买最便宜的饭食,困了就睡在车里。只一个冬天,他就瘦了许多,颧骨突出、眼窝深陷、头发胡子乱如野草。虽然他寻找的脚步从未停止,但他还是没找到他的鹅,更没找到他的儿子陈小瑞,别说找到了,就连一丁点儿有用的线索他都没有发现。
第二年四月,陈有志正开着他的破车行驶在南方的一条乡间路上,这时他的电话响了,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这几个月里,他从没接过电话,他的手机只当表用。是谁打来的呢?他有些兴奋,也有些惶恐,但略一犹豫,他还是接了起来。对方是一个女人,女人刚说完一句话,陈有志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女人说,你在哪呢?我回来了。陈有志握着电话的手不停地颤抖,他想说话,但嘴张了几张,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他的嗓子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堵死了,不但无法说话,就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对方等了一会儿,又说,你别着急,先看看微信,我把你加回来了。
陈有志赶紧打开微信,麦叶的头像再次出现。他赶紧点开,用近乎痉挛的手指开始打字,用了好长时间,他才打出一句话:小瑞丢了,我正在南方找他。他刚发送过去,麦叶就发来了视频邀请。陈有志接通后,麦叶出现在了手机屏幕里,还是原先的那个麦叶,一点儿都没有变。陈有志的眼泪又涌了出来。麦叶说,你看看我在哪?她转动镜头,陈有志看见了草甸子和水泡子,看见了他的破房子。镜头继续转动,他看见了无数只鹅,最少也得有几千只,白花花的一大片,就像刚下了一场雪。麦叶说,你养的鹅都飞回来了,不但都飞回来了,还带来了更多的鹅,应该是它们的儿女。陈有志怎么也止不住眼泪,他眼前越来越模糊。麦叶又说,你看那是谁?镜头一转,在一大群鹅的中央,陈有志隐隐约约看见了一个人影。他赶紧抹了一把脸,睁大了眼睛。他看清了,是一个小男孩,被一群鹅包围着,正不停地向鹅群撒着玉米粒,鹅群骚动着,像涌起了一圈又一圈雪白的波浪。
陈有志的眼前再次模糊,泪水在他的脸上肆意横流,他决定马上动身,一路向北,回到格木镇,回到草甸子,回到他爱的人的身边。
作者
王善常
黑龙江佳木斯人,中国作协会员,黑龙江作协合同制作家。作品见于《北京文学》《天涯》《清明》《四川文学》《广西文学》《莽原》《延河》《北方文学》等刊,出版小说集《海神号》,曾获延安文学奖、徐霞客文学奖、打工文学奖、孙犁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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