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池文学 有声书丨小说《出书》

文摘   文化   2024-10-29 20:00   河北  

《莲池周刊》文学读本丨2024年9月28


出书


张甫军



1



吴名碰到一件硬事。
“给县长代写自传?这……”县长秘书来找吴名时,他虽面上笑着,话语中多少漏出了点不情愿。
“咋?”县长秘书乜了吴名一眼,说,“还难为你了?”
“不,不是,我是怕自己水平……”
“不是就好,这不是求你,县上能写的人多的是,找你是给你机会。三个月交稿。”
“三个月?这……”吴名本想说这不是开玩笑吧,话到嘴边却咽了,他怕县长秘书上纲上线。
县长秘书没理会吴名,撂下一盒装有县长从政以来所有工作总结的文件夹和一句“写好了,说不定你就能负负得正了”的话,便昂头走了。
县长秘书口中的“负负得正”不是数学公式,是一语双关,所谓的“负”其实是副,是吴名现任职务的前缀,他是文联副主席,这个副字跟了他十几年,即便主席的位置空缺了十几年。
县长秘书走后,吴名草草翻了县长的工作总结,除了一些空洞的口号和干瘪的数字外,卵用也没有。他内心一阵悲鸣,兀自像磨盘的驴在办公室里打转。他不是担心县长的自传能不能写出来,他能坐上文联副主席的位置,在写文章方面自然不成问题,只是,他担心能不能把县长的自传写到县长的心里去,这点极为重要,关乎他个人的前途。县长秘书临走时撂下的话很是让他回味:负负得正!这四个字伴着风险但也存在机遇。县长的自传写好了,他这个副主席的“副”字就能换成“正”的,前途一片光明,要是写不好,大约这个“副”字要跟他到退休。
脱层皮也得写好!在抽完第六支烟后,吴名下了极大的决心,他从书柜翻出了几本名人传记,读了个大概,便打起了县长自传的腹稿:可以从县长的少年时光开始写,如,县长从小如何与众不同,如何胸怀大志,如何德才兼备……然后,再逐渐递进,写青年、中年、壮年……自传大纲有了雏形,他便打电话问县长秘书要了县长老家的地址,出发采风。
县长的老家在外省的一个村,吴名在踏上前往的火车之前,又专门打电话请示了县长秘书,说他离开了,文联的工作咋办?县长秘书回话:“文联有个屁工作。”还说,在县长的自传成稿之前,吴名爱去哪儿去哪儿,爱干啥干啥,不算脱岗旷工,工资照发。
吴名窃喜,窃喜是他觉得自己享受了某种特权。窃喜之余又遗憾起来:这种特权只有三个月的时间。

2


然而,到了县长老家的那个小村,走访了几户后,吴名却窃喜不起来了。
县长姓贾,名仁。最先,吴名是打问一个坐在树底下打盹的老太太:“大娘您好啊,我想问一下您认不认识一个叫贾仁的?”
“谁?”
“贾仁!以前是你们村的,现在当县长了。”
“假人当县长?那真人呢?”
吴名就纳闷了,一个村里能出个县长,也算是光村耀乡的事了。咋老太太是这个反应?他以为老太太耳背,撇下老太太又走访了几家。情况一样,都说没听过。有一家还拿县长的名字调侃:“咋有人取这个名,假仁?咋不叫假义哩?”
吴名有些急:“不是假仁假义那个假仁,是从你们村走出去的县长,你们村能出几个县长啊?”
听吴名这么说,那家人就不买账了:“看不起谁呢?我们村就不能出个县长?那个假仁是县长咋了?凭啥我们就要认识他?他是哪根葱,是给我们一口吃的了还是一口喝的了?”
连珠炮一样的话,把吴名“打”得一阵趔趄,他仓惶退到村头一间废旧的井房里,拨通了县长秘书电话:“你给的地址是不是不对,咋问了一圈,村里没一个认识县长的?”
“不认识?”县长秘书在电话里沉吟了一会说:“哦,县长曾经改过名,以前不叫贾仁,叫……叫贾三儿。”说完,赶紧叮嘱吴名,贾三儿这三个字要烂在肚子里……
“早不说!”吴名在肚子里发牢骚,折返回去,用贾三儿这个名在村里问,结果还是一样。更是有一家调侃:“贾三儿?咋听上去像个土匪?”
无奈之下,吴名再次拨通了县长秘书的电话。这次,县长秘书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才小声说:“你问问,村里以前是不是有个叫黑腚的人。”
“黑啥?”吴名一时没听懂。
“黑腚,就是黑屁股!”
“黑屁股?!”听到这里,吴名想笑,心说堂堂一个县长咋会还有这么一个腌臜名字。他没笑,只说,“这咋听上去像骂人的话?”
“你咋这么多话……”
挂了电话,吴名骂县长秘书说话像羊拉屎,又玩味着黑腚这个名字,联想到县长每每在全县大会上一本正经作报告的样子,怎么也无法对号入座。
果然,村里人都记得黑腚,但从他们口中说出的黑腚,与吴名腹稿打出来的那个励志的少年县长大相径庭。一个老汉的话尤为刺耳,他说:“你问黑腚啊,四五十年没见过了……那小子爹娘死得早,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唉,他可不是啥省油的灯,村里谁家东西没偷过,不知现在改了没……咦?你问他干啥?莫不是他偷你东西啦?”
老汉的话虽然刺耳,却戳到了吴名的痛处,他在心里嘀咕:改个卵,他还是偷,只不过这次不是偷东西,是偷别人的文墨,偷他吴名的文墨。

3


插图  李辉

一番走访下来,村民口中的少年县长并不十分光彩,但有了眉目总比没有好。吴名决定住下来,再深入挖掘一下。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他给县长秘书打了三通电话。
第一通,他是问县长秘书这次“为县长写传”所产生的食宿交通等费用该怎么报销。出发之前,他光惦记文联的事,把花销的事忘了,这很关键,出门在外动一下就得要钱。他甚至后悔在临走前没打个报告向县上先预支一笔费用带上,现在都是他自己在垫,怕钱打水漂。
县长秘书在电话里明确了:这次算出公差,交通食宿等费用实报实销,每天按出差的标准发放补助。
       这话让他心里有了底,竟也让他心里冒出了歪想:为啥不趁这次多报销些钱?这比写文章发表来钱快……
第二通,他让县长秘书再提供一份县长的详细履历,越详细越好,县长在哪儿上的小学、中学?大学毕业到进机关的中间那段时间在哪儿?有哪些熟人?有没有联系方式?有没有初恋?……
县长秘书只给了县长的最新干部任免审批表。
“写自传又不是写典型材料,要接地气,有泥土气最好……”县长秘书说提供不了。他却好像占了上风似的,说了一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话。
县长秘书就躁了:“你不是作家吗?没米你自己去挖啊,挖不出来你闭门造啊?要是饭都端到嘴边了,还用得着你吗?满大街拉个人都能写出来。”
县长秘书的话,虽带着羞辱性,但倒给他拓了条新路,甚至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对啊,谁规定县长的自传就得要实事求是?
第三通,他让县长秘书提前给县长履历中涉及到的村社区、乡镇街道、县直单位相关负责人打好招呼,车辆、住宿、人员也要提前落实好。他说提前铺好路,节约时间,素材收集起来也快,按时交稿才有保障。
这个要求直接被县长秘书给否了:“现在从中央到地方都明确规定领导干部不能出书,你这是要撸县长下台。”
他有些纳闷就说:“既然都有规定了,那县长他老人家还……”
县长秘书说:“还啥?还顶风作案?还跟中央大政打折扣搞变通?你写你的传,咋这么多话?实话告诉你,县长快退休了,等退居二线了那还是领导干部?”
县长竟然也钻空子?看来他出自传也肯定不是花自己的钱……他恨恨地在心里想:怪不得村里的老汉说县长不是啥省油的灯,真是三岁看老……
县长秘书听电话那头没了声,就问:“还有啥事?快说,我这手头上还有一大堆材料要写。”
他闷了一会儿,怯怯地问:“县长为啥要取黑腚这个名?”
电话那头就传来了忙音……

4


村里上了年纪的人对黑腚都颇有记忆,走访了几天后,吴名对走访内容进行了整理,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归纳少年县长的事迹如下:
家庭:其出身不好,祖父祖母原是地主,土改时被斗死,其父落魄为本村的泥瓦匠,却时运不济,有一年,在给村里人修房砸墙时,被倒下的墙体压死,享年34岁。其母是西村杀猪的女儿,排行老二,颇有姿色,是一枝花,却染怪病,嫁给其父后,日渐消瘦,常常咳血。怀胎时略微好转,却难产而死,享年27岁。其无兄弟姊妹,家中唯余祖屋一间,后被一场泥石流冲毁。其无家可归,以村大礼堂为家,吃百家饭。
性格:其顽劣异常,心性野蛮,善于撒谎。顽劣异常方面——据多位与年长者回忆,黑腚从小手脚便不干净,常翻墙越院,偷鸡摸狗。偷过毛蛋家的鸡、王二狗家的馍馍,还偷看过一个胡姓家的大女儿洗澡……心性野蛮方面——七岁那年,到朱三儿家蹭饭吃,一家人碗里都有鸡蛋,唯独他的碗里没有,怀恨在心,事后在朱三儿家的井里投过耗子药,因量太少,没有酿成惨剧(佐证是朱三儿家在井里打捞出发黑而死的蟾蜍)……善于撒谎方面——其善于此道,事例不胜枚举。较为严重的一次,拦住乡邮递员谎称其要帮忙送信,结果私自将信件全部拿到大礼堂自行拆开,因不识字,以为捅破了天,均烧毁。其中,包括一通奔丧电报,两份百元汇款单,一封县政府转寄区政府关于拨付修建村防洪坝款的批示文件(乡邮递员的说辞)。但事后其拒不承认,反说乡邮递员跟村长媳妇有染,证据是他偷放在邮递包里的村长媳妇的内裤……
归整完毕,吴名细读了一遍,越读越不对劲,这哪是给县长写传,这简直是在整县长的黑材料。他慌忙将归纳好的材料从笔记本上扯下来揉成团,又重新写了一份:
家庭:县长出生寒微,祖父祖母早逝,父亲本是村中出色的泥瓦匠,因一次为村里抢修防洪坝,不幸被巨石砸中,英年早逝。母亲体弱多病,难产而死,据村里的半仙儿胡大嘴回忆,县长母亲怀县长时曾梦见一蟒入腹。县长出生那天,东天发紫,霞光满天,全村房舍猪圈遍长蘑菇(小灵芝),占卜解得:此乃大富大贵之兆。
性格:天赋异禀,知书达礼,少年天相。其中,天赋异禀方面——自小善学,五岁能全文背诵千字文,六岁便可翻墙越院,常穿梭于各家,或昼或夜,身手敏捷,鸡狗和女人都不能及也……知书达礼方面——如县长七岁那年,某日去朱三儿家帮忙骟猪,午饭时,家中四人却仅有三枚鸡蛋,为不使朱三儿为难,他将有蛋的碗推给朱三儿的家人,自己吃无蛋的碗,朱三儿一家大为赞赏……少年天相方面——县长少时便有超乎常人之志,一日,乡邮递员送信至村里,因天气炎热,便叫住县长让他帮忙送信,说送完信请他吃一根冰棍。少年县长却说:男子汉大丈夫,应顶天立地,岂能因一根冰棍就为他人跑腿?村人听后,颇为感慨:此子日后必成大器……
改完,吴名读了一遍,觉得县长母亲梦一蟒入腹的事情有些扯,一个县长怎比得了曾国藩?遂改成了一星入腹,又斟酌半晌,仍觉不妥,又不是许仕林,而且还有些封建迷信。但暂时他又想不出能体现县长出生与众不同的典故,便就放着了。回过头来,他看到了被揉成团的“黑材料”,想烧了,然而,当他拿出打火机正准备烧的那一刻,手却抖了一下。
留着,说不定……他突然这样想:以后写小说能用得上。

5



离开小村的那天,吴名问村里人:“贾县……黑腚小时候在哪儿上的学?”他想为下一步走访做准备。问了好几个都说:“上屁的学哩,他十来岁就跟一个走街串巷的淘古董贩子跑了。”
“知道去哪儿了吗?”
“鬼知道!”
村里人不知,吴名就想给县长秘书打电话,不然县长的传写不下去,可突然想起县长秘书说过让他自己挖,他便隔空抱怨县长秘书:茫茫中国,我他妈知道十岁以后县长去了哪儿?抱怨完,他又想到县长秘书说过可以闭门造,心陡地豁然起来。
县长中小学时代暂时翻篇,接下来是去县长的大学——中洲师范学院,学院离吴名现在所在的地方隔着三四个省,两千多公里的路。他没着急往那儿赶。在村里的这几天,他整个人都臭了,他要到城里的酒店好好洗个澡,再吃顿好吃的。他不担心花销,因为是实报实销,他便从村里包了辆出租车直接去了市里,并挑了家五星级酒店住下来。
吴名开了间豪华单间,还阔绰地掏出一百元钱作为小费给了领他到房间的服务员。服务员走后,他一头扎进几乎像女人胸脯一样的床上,身体与床接触的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只剩两个字——舒坦。是空前的舒坦。这是他在文联任职以来,首次那么清醒地认识到世上为啥会有高级和低级之分,如不是为县长写传,或许他这辈子也不可能知道原来高级是这么地让人舒坦。
这种舒坦,县长大概已经腻了吧。躺了一会儿,吴名不禁慨然,那股舒坦的感觉逐渐被一层云泥之别的悲伤包裹,他想到了自己就算写三四年的文章,大概也只能支付一次这样的“舒坦”,又想到了县长出书只用动动嘴皮子,钱、写手、书都不是问题,而像他这种基层不知名的小作家要想出一本书,除非自掏腰包,不然比吃屎都难……
如此一想,他一夜辗转反侧。

6


第二天,吴名整个人晕晕沉沉,他买了张去中洲师范学院所在城市的火车票,还是硬座,算下来全程用时得30多个小时。如果放在昨天,他可能会选择飞机,说不定还要坐头等舱,但经过一夜无眠,他的想法升级了,一开始他还想通过这次为县长写传的机会多赚点差旅费,现在不一样了,他也要出书。所以,在进火车站之前,他去了背街的一家小的不能再小的商店,买了几包袋装方便面、一个最低档次的不锈钢饭盒和一瓶水果罐头(水果罐头吃完后可以当茶杯),付钱时,他跟老板软磨硬泡了半晌,花了四十块钱买了四百元的购物发票。
吴名坐的这趟列车,大概是即将淘汰还未淘汰的列车,绿皮子车,看上去很有年代感。火车上人挤人,吴名好不容易挤到自己的座位前,那是排三人座,他的座位在中间,里面坐的是个肥胖的妇人,霸着小餐桌嗑瓜子,桌面摆满了零食,却还跟手机里视频的人说自己在减肥。外边坐着一位不大讲究的大哥,光着脚盘坐在座位上,不时用手抠自己的脚趾缝,放在鼻子上闻一闻。
放好行李,吴名含胸小心翼翼坐下来,他拉起衣领盖在鼻子上,闭上眼睛,他有一丝后悔为什么选择硬座,但一想到省下的就是为自己出书赚到的,便觉得这一切又都值得。然而,等他拖着两条浮肿的腿下了火车,出了站台,准备将火车票塞进那一摞发票中时,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县长秘书给他说过实报实销,火车票是死的做不了假,便后悔不迭觉得火车坐亏了,应该坐飞机头等舱的。
中洲师范学院是所大专院校,不是什么名校,校址又极为偏僻,让吴名一顿好找。然而,等他好不容易来到院校门口,值班的保安却死活不让他进。
“同志帮帮忙么,这是我们县长的母校,我就进去帮领导查个资料,查完就出来。你要是不信,我可以把身份证压你这儿。”吴名以为搬出县长保安就会放行。
“不好意思啊同志,我们有规定,陌生人一律不准放行,除非老师出来接,您也体谅体谅。”
在别人的地盘县长也不好使,吴名只得在校门口踱步,踱了四五个来回,便给县长秘书打电话。
县长秘书讽刺吴名,说他是不是当作家当久了,人就迂腐了?
吴名听不懂。
县长秘书就说:“一个破保安不让进就不让进了?他们学校有没有网站或者微信公众平台?那上面有没有联系电话?即便其他电话没有,招生电话有没有?你就说你是我们这边高中学校的校长,替考生实地考察一下院校……剩下的还用我教?”
“妈的。”挂了电话吴名骂了一句,不知是骂自己的蠢还是骂县长秘书的贼。他用县长秘书的办法,果然顺利地进了学院,还是一个副院长来接的他。副院长领着他参观了教学楼、图书馆、体育馆、食堂、宿舍等地,还为他安排了一顿较为不错的接待餐。
茶足饭饱后,吴名才悄悄将话题引向了此行的目的:“院长,我这次除了考察外,还受了我们县长的委托,观瞻一下他的母校,顺便找一下他当年在校时的图文和在校表现资料,县长是个念旧的人,他想让我把这些资料复印一些带回去给他看看。”
“哦?”那位副院长说,“不知贵县的县长尊姓大名?”
“贾仁。”说着,吴名将贾仁县长的履历拿给副院长看。
“贾仁?”那位副院长双手接过履历,看了看,苦思了半晌说,“不瞒吴校长说,我们学院有个建校传统,就是从本校出去的学生,当到县级以上领导的都会放到学校的名人录里。目前从我院出去的学生,县级以上领导有一千多位,其中,市厅级领导一百多位,省部级以上十余个……呃,姓贾的县长……我倒没什么印象,不过不要紧,我回头就安排人给您查查。”
吃罢饭,副院长把吴名带到学院招待所住下。临走时,他让吴名好好休息,闲暇时也可以四处转转,还特意说:“我们这里的全鱼宴很是有名,随便去挑一家馆子尝尝,报学院的名可以打折的。”
吴名并没有到处转,更没有品尝全鱼宴的心思。副院长前脚走后,他后脚就出了学院,在大街上找各种小商店、小饭店和出租车,拿钱买他们的发票。一天下来,竟开出了两三千的票。为了使这些发票来路清晰,开完发票后,他就闷在招待所里在笔记本上编出一个个相应的“证据”,有些证据还很能体现现实情况,如:几点几分打了车号多少的出租,由于他是外地人被绕远,多收了多少钱。再如:去某某饭馆吃饭,该饭馆存在宰客行为,菜品未按菜谱的价钱收,导致被“砸榔头”,多收了多少钱……
写作注重细节,报这些虚账自然也不能忽略细节,细节决定成败。当然,编造细节,吴名有足够的储备,因为他手里有近百篇一直无缘发表的小说作为库存。

7


第二天,副院长就跑来告诉吴名,他说可以确定他们学院建校以来从没有一个叫贾仁的学生,也没有出过一个姓贾的县长。
“你确定吗,院长?”吴名一听,吃惊不小。
副院长非常肯定,他说:“我前面给你说过,我们学院对走出校门从政的学生极为重视,尤其是对做了县级以上官员的学生,所以专门为他们建了间档案室。每年都会安排老师对接。有人升官了就以院方的名义发去贺信,若是有人不幸去世,也会发悼信。厅级以上领导每年还会发去生日祝福。省级以上领导,除了县级厅级享受的以外,还会寄一些真空包装的全鱼宴寄过去……”
学院如此细致周到的安排,让吴名咂舌,他摁住心中的波澜,问:“有没有可能漏掉或者……?”
副院长很肯定地说:“这绝对不可能,除非……除非那个官……那个学生被双规了,我们会彻底消除这个学生的学籍和资料,否则不会。”
“那怎么可能没有呢?”
“我也很纳闷,我还根据你提供的贾县长大学毕业的时间,安排一位老师专门查了他那一届,以及前后两届的所有学生的学籍,结果还是没有。”
这个结果,太让吴名匪夷所思,他不得不打电话给县长秘书。打了两次没人接,过了两个多小时,县长秘书才把电话回过来。
县长秘书对吴名的频繁来电感到很恼火,他说不要遇到屁大一点事就给他打电话,自己有嘴有手有脚,难道是摆设吗?又问吴名能不能写?不能写他就建议县长换人……
县长秘书在电话里像机枪扫射一样咆哮了一顿,而且没让吴名说一句话就把电话挂断了。吴名也感到很恼火,却一时词穷,只想到狗仗人势这个词。

8



关于没找到县长学籍和在校资料的事,吴名脑子里蹦出过很多猜测,或丢或没找到,都有可能,唯独没敢往更深的一层想。可当他离开学院,坐上飞往县长第一份工作地的飞机时,他把这一路的走访仔细想了一遍,从县长的老家到中洲师范学院,所有的信息都好像要告诉他一件事:贾县长到底是不是真的?
县长十来岁就跟一个走街串巷的淘古董的贩子跑了,十来岁的年纪,小学和中学大概率是无缘的,那么有没有可能县长直接掏钱上的大学,可是为啥连学籍都没有?……莫非,莫非县长的大学学历是假的?在飞机的头等舱里,吴名被自己突然的想法吓了一跳。他啊地叫了一声,这一声,把一位容貌姣好的空乘小姐也吓得不轻,她急忙小跑跑到他的身边,蹲下来一边嘘寒问暖,一边用纸巾给他擦额上的汗。他强装镇静地摆了摆手,说只是做了个噩梦,然而,心脏却仍在胸腔内像笼中的疯兽一样乱撞。
但愿不是,也但愿只有他一个人发现了这个秘密……待空乘小姐走后,吴名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他将目光移到窗外,看到飘渺的云海和倒映在玻璃上的自己的脸,脑海里陡然升起自传、发票、牢笼、自由等一连串词。
他迫切地想要落地。

9


县长的第一份工作是邻县的一个乡镇的办事员,干了一年零三个月后,给了四级主任科员,便调到了县直部门。
到了乡镇政府,吴名没有去学院时的那种陌生感,直接对门口保安说自己是县长派来的。
门口的保安一听是县长派来的,也不管是哪个县长,哪里的县长,一个标准的敬礼后就放吴名进去了。
吴名在乡镇机关里问了一圈人,均说对贾仁这个人没啥印像。一个自称在乡镇干了二十多年的老干部说:“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像跟贾仁一般年纪的又一起干过的人,要是没有机会往上走,又干不出啥名堂,混到现在要么退休了,要么进了医院了,这种小地方不会留下他们的名的。”
吴名听出来了,这个老干部是在说他自己。他只能苦笑赔笑,他何尝不是一样?之后,他从乡镇办要了份退休人员花名册,便匆匆走了。
对着那份退休名册,吴名挨个打了电话。三个在外地带孙子,两个进了医院(一个是心脏第四次搭桥,一个恶性肿瘤),一个手机欠费,五个手机号码错误,一个耳背,只有一个还在本乡镇,是孤独的老妇人,曾干过宣传干事。
老妇人住在农村,一个农家小院。吴名去的时候,她坐在屋檐下的一张竹制的躺椅上,看着一本封皮上写着《湖光山色》的旧书。她满头银发,虽一身朴素,身上却仍存留着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气质,那是美人独有的。
“贾仁?”听吴名来问贾仁的事,老妇人先是一怔,继而将目光和缓地移向院里的一棵大梨树,茂密的树冠里有几只麻雀在啄梨。等麻雀飞了,老妇人才淡淡地说:“他死了吗?”
老妇人的问话让吴名猝不及防,他忙摇头说:“没,他现在是我们县的县长。”
“县长?呵,他这种无赖还能当县长?”
吴名不知道该怎么接老妇人的话,尴尬地笑了笑,从老妇人愠怒的表情里他看出了许多内容,愤怒、不甘、幽怨、憎恶……他想:老妇人跟县长曾经肯定发生过段鲜为人知的故事。而这个故事的结局并不好。
“我想了解一下,当年贾县……”吴名还是想争取点什么。
老妇人冷冷地说:“好了,你走吧……”说完,老妇人便闭上了眼睛,躺在躺椅上,把那本旧书翻来盖在胸口,那双皱纸一样的枯瘦的手扣在旧书上。

10


从老妇人那里返回乡镇的路上,吴名坐在晃晃悠悠的线路车上一愁不展,他翻开那本用于走访的记录本,除了上次他在村里搜集和自己编的内容外,可以说一个新鲜的字也没有增加上去。距离县长秘书说的交稿日期已过去了十来天,要是接下来去的地方,再跟副院长和老妇人的结果一样,那么就根本不可能按时交稿。
踯躅之间,吴名再次拨通了县长秘书的电话,他把这近十天走访的情况和困难说了,最终他想让县长秘书给县长说说,能不能再宽限上一两个月交稿。
县长秘书在电话那头哼哼一笑说:“那就再给你一年的时间好不好?”
吴名说:“那样最好,至少……”
县长秘书没让吴名继续说下去:“然后,再给你配几个写作秘书好不好?”
这话越听越不对劲,吴名便解释:“我不是那意思。”
“我管你啥意思,我还是那话,能写就写,写不了就换人,你自己看着办!”
真他妈官僚,我他妈就是责任心太强了……挂了电话,吴名由气愤次生出了无所谓的念头,他当即让线路车司机把他送到了市里,并订了张当晚飞往一座沿海城市的飞机票,那里有个小渔村,以前搞文学交流创作的时候,总听一些小有名气的作家提起,手机在那个小渔村没信号,很有与世隔绝之感,特别适合创作,是作家的天堂。他要在那里住下来,靠着手上现有的资料,突击县长的自传。
次日,吴名辗转到镇上,又从镇上打了一辆摩的,才到了那个小渔村,刚一进村,手机果然一点信号也没有。摩的司机是个热心肠,瞧见吴名拿手机找信号,就说:“别找了,在这里是没信号的,这是这个村搞旅游的噱头,说什么回归自然,其实就是在村里安了许许多多的信号屏蔽器。不过,好多城里人还特别喜欢吃这一套,还有人说,真好啊,终于脱掉了狗链子啦……”
吴名听了苦笑,掏出现金支付了摩的钱。待到他走进小渔村,若不是这里毗邻大海,他还错以为到了新疆的禾木。这里的阳光、空气和味道,仿佛都为他量身定做的。真是舒坦!吴名不禁说出声,但这种舒坦和他之前住过的五星级酒店里的舒坦又有不同,这里的舒坦显得更高级些。
吴名在村里找了家面朝大海的渔民家,谈好两个多月的食宿费后,便把自己关在屋里,沉入到为县长写传“闭门造”的状态中。每天,他几乎都是如此,除非是“造”累了,他才会出门走走,出门也不与村里人说话,要么去海边踩水,要么就坐在海边的岩石上面向大海,吹着一个人的海风。

11

吴名始终都没有迈出这个小渔村一步,若不是租住的那家渔民提醒他,租期到了,他还以为自己是这里的常住居民。
走之前,吴名最后校对了一遍县长的自传——这个剽窃内容几乎占据一半以上的长篇虚构体的自传(可以称之为小说了),当他看完最后一个字时,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不知是想把自己打醒,还是纯纯只为了把自己打疼。
走的这天,是租住的那家渔民把吴名送出村的,分别时他塞给吴名一个鼓鼓囊囊的黑塑料袋。不用打开,吴名也知道袋子里装的是什么,那是一摞摞代开的发票,是他事前跟租住的那家渔民谈好了的,食宿费可以高,但必须给他多开一倍的发票。他算过,加上之前的那些和这次的差旅费,他足够买一个书号了。
这是贪吗?有时吴名对自己的行为有过短暂的不耻,他好歹也算是个作家,作家是社会的良心,应是骨头最硬的群体,可他硬骨头被还没出版的两本书软化了。
坐上一辆摩的,出了小渔村不到五里,大约是出了手机信号的屏蔽区,吴名的手机有了信号,两个多月的积攒,导致他的手机不停传来未接来电的短信和微信的提示音。来电最多的是县长秘书,他曾在一周前的一天里给他打了十六个电话,发了二十多条微信,微信的内容一样:有急事,速回电话。可当他打过去,打了几次县长秘书手机始终是关机状态。
妈的,肯定是县长催他要稿子,他又打电话来催我。吴名这样想着,反正离交稿的日期还有两天时间,足够他赶回县里,于是,便漫不经心打开那许许多多未读的微信看,有问候的,有文友到访的,有家人报失踪的……但看着看着,他点屏幕的手指突然痉挛了一下不动了,脸上的肌肉也陡然扭曲了起来。
老吴,听说了吗?贾老大被抓了……





作者

张甫军


新疆鄯善人,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新疆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西部》《湖南文学》《湘江文艺》《天池》《百花园》《小小说月刊》等杂志。多篇小说被《讽刺与幽默》《微型小说月报》《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等转载,并选入年度选本和排行榜。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白泽》。



播讲

陈静


保定新闻传媒中心(集团)精品创作部主持人,主持的节目有《保定楷模》《健康食尚》《非遗保定》《文化大餐任你点》,主持风格清新活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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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池文学 有声书丨散文《雨落南武当》



监制:李会斌 席晓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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