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池周刊》文学读本丨2024年9月28期
两棵沙梨树|马从春
父亲伏在树上,像一只鸟,随着枝头摇摇晃晃。
阳光如橙汁,透过枝影婆娑的树梢,那些大大小小的沙梨果子,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泽,忽忽闪闪,就像《西游记》里的人参果娃娃。突然,父亲喊道:“快过来,这个沙梨果红了!”我慌忙来到树下,踮着脚尖,仰面望去,一颗硕大的沙梨果红中带黄,粉嘟嘟黄澄澄的,迎风含笑。
这是一棵歪脖子沙梨树,老树虬枝,长长的树杈鸵鸟一样,伸向水面的中间,几乎覆盖了半个池塘。树干粗壮,树皮黢黑,一层层一片片,仿佛老人粗糙的手掌。最为奇特的是,它的歪脖子挺立在空中,遮天蔽日,宛若一座立体的房子。
东边还有一棵。如果说西边的沙梨树,是一位手执利剑的怪侠,那么东边的那棵,就是个身材挺拔文雅俊朗的书生,衣衫整洁,仙气飘飘。怪侠行走江湖,仗剑天涯,有草莽豪爽之气。书生饱读诗书,英俊潇洒,有顶天立地之姿。二树一文一武,一张一弛,草木生灵,天地大道,由此可见一斑。
这两棵沙梨树,乃祖父幼年亲手所植。彼时,曾祖父迫于生计,携老扶幼,一家人刚从外地迁居这个四面环水的小村庄。祖父是家中独子,按照乡村传统,男丁单传,意味着延续香火的巨大风险。沙梨树性贱,易存活,果实众多,曾祖父命祖父种植两棵沙梨树,取开枝散叶之意。
果然,在曾祖父的全力支持下,祖父娶邻镇赵氏女为妻,没有计划生育的年代,多子多福,子女如同树上的青青沙梨果,一个个排队似的冒出来。祖母生子女近十,存活六子一女,缺少劳动力的小农经济时代,可谓英雄般的母亲。祖父遂了愿,自此对两棵沙梨树颇为感恩,奉为家族神树,细心照料之下,二树得以长成参天之态。
我接过父亲从树上扔下的沙梨果,双手捧着,放在鼻子前深深嗅了嗅,一股特有的甜香味儿氤氲弥漫。仿佛一条小虫子,从鼻孔爬进去,深入肺腑心脾,挠得人痒痒的,酥酥的。要流口水了,来不及多想,我赶忙把沙梨果放在手中间攥着,躬下身子,两掌握拳置于双股之间,用力将果子挤压成扁饼状,然后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这个经典的动作,叫做挤沙梨,孩子们发明的吃法。成熟的沙梨果,挤压之后,果皮和果肉分离,果肉并不分散,绵软如糕,清甜香润。这种吃法,不需要水果刀,甚至不要水洗,简单方便,得到果子就可以食用,不用担心别人惦记。乡下孩子,寻获美味的吃食,并不容易,要立即落袋为安,落肚皮为最安。
沙梨果,必须在成熟之前采摘,倘若等到完全熟透,不是便宜了偷吃的鸟雀,就是一个个落在地上——在我家,这两棵水边的沙梨树,果子则是落到了池塘里。秋天,对于这些树上的庄稼,祖父十分珍视,命父亲和叔叔们将沙梨果子采收,运回家里储存。这些果子,半青不红,嘴馋的孩子,一口咬下去,清甜之中涩味弥漫,如同胶水,瞬间黏合了小小的嘴巴,弄得眼泪汪汪。
偷吃青涩沙梨果,是要付出代价的。倒不是大人的责备,实在是嘴巴进去,屁股后面受罪。未成熟的沙梨果,虽有诱人甜味,却涩性极大,吃过之后,汁水凝结在肠道内,影响排便。儿时,经常看到邻家蓬头稚子,光着屁股蹲在粪堆上,一边哭着,一边嗷嗷乱叫。有大人路过,嘿嘿取笑:“你这小家伙,又偷吃青沙梨果了。”后来我想,如果拉肚子,吃了青沙梨果,会不会起到止泻的作用?可惜从未试过,没有确切答案,但是想来,事物都具有两面性,所表现出来的,只因人的需求不同而异罢了。
催熟青沙梨果,需要一种神奇的植物——黄蒿子。我不知道这是祖父的独家秘方,还是较为普遍的做法。反正我们家,我们那个守着两棵沙梨树的几十口人的家族,就是这么做的。黄蒿子,一种菊科植物,有极为特异的香气。每年夏秋时节,开黄色小花,漫山遍野,如密密麻麻的黄色小蝴蝶。
老叔带着我去采黄蒿子。老叔大我七岁,家中排行最小,我们是叔侄,也是亲密的好伙伴。老叔拿着镰刀,我跟在后面,土堆下,沟坎边,小树林子里,都是我们玩耍的乐园。花期已过,黄蒿子开始挂果,椭圆形的果子,像是一枚枚小小的卵。青翠的外衣已经被秋风剥落,抖抖簌簌,一丛丛一棵棵,藏在野外的角落,仿佛顽皮的乡村孩子,玩着躲猫猫的游戏。老叔的兴趣可不完全在这些美丽的黄蒿子上,约摸着熏沙梨果的黄蒿子已经足够,他便将镰刀一扔,投入到上树掏鸟窝的乐趣中。那时我还不敢上树,远远地站在树下,一脸艳羡地向上看着。
我想,大自然真是一座宝库,很多平凡的东西,平日里摆在那里,看起来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却往往都有自己的作用。那些黄蒿子,模样普通,形似杂草,特殊的草药气味常常让人望而却步,谁知道却有这样的神奇作用!取来沙梨果,放在黄蒿子铺就的棉被上,只消几日工夫,便能闻到成熟的果香味儿。或许与香蕉的催熟原理差不多吧。
黄蒿子,生命力极强,在坡上,在水边,在房前屋后,它们吸收天地日月精华,化作独具一格的药香贮存,又被我们采来,吞吐熏染那些青涩的沙梨铁疙瘩。仿佛老师对学生的训导,一番改造之后,沙梨果变得澄黄丰熟,散发着诱人的气息,成为孩子们口中不多的美味之一。
插图 张羽
喜欢春天的沙梨树。三月,小雨沙沙,慈母般的春风轻拂大地,几乎一夜之间,两棵沙梨树悄悄换了叶子,新鲜、嫩绿、明亮,每一个枝头都像是谁家娃娃的小手小脚。百鸟来朝,大大小小的鸟雀,白的、黑的、紫的、蓝的、花的,有名儿的,没名儿的,比我们还顽皮,叽叽喳喳,像是在唱歌,又像是在开会。这会场可够大的,几栋几层,矗立在空中,好似一座堡垒。
傍晚时分,鸟鸣最盛。我爱树下听鸟,“啁啁——啾啾——叽叽——喳喳——”不同的鸟,不同的声音,不同的调子。飞翔,觅食,求偶,在外面劳累了一天,开始它们的卧谈会——临睡觉前,肯定是要交流一番的。那时候,我刚学过巴金的散文《鸟的天堂》,沙梨树固然不及大榕树巍峨,但在我眼中,它们是名副其实的鸟的天堂。
沙梨树,一棵挺拔如巨椽,一棵匍匐似大手,枝叶浓稠,成百上千的枝头,随风攒动,鸟鸣声此起彼伏,却不见一只鸟的影子。其实鸟儿就在树上,就在声音的背后,密密麻麻的叶子里,有着它们躲藏自己的高超技巧——面对大自然,因陋就简的生存技巧。毫无疑问,那些不爱筑巢的鸟儿,已经把这儿当作自己的家。
鸟是树上的人,而人,便是树下的鸟。曾祖父迁居此地的原因,我不得而知,但是他的一众子孙,却像两棵沙梨树一样,挺直了身子,把根扎入厚实的泥土,上面吸收阳光雨露,下面攫取沃土营养,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可以想象,曾祖父这只从外地飞来的鸟,是经历了多少风霜雨雪,最终找到自己的栖息地,并一代代繁衍至今。
那时候,我们家是全村有名的穷户。孩子多,土地少,吃饭的多,干活的少。祖父是个读书人,父亲出生时,他还在县里读书,后因故回乡务农,并不会干农活,担子全都压在了祖母的身上。祖母不识字,却生得人高马大,是一把干活的好手。其时,祖父长年在外游历,并不顾家,众多的孩子,激发了祖母强大的母爱本能,白天地里田间辛勤劳作,夜晚点灯熬油缝补浣衣,七个孩子,全部拉扯成人。
村里流传这样一个笑话。说祖母暮晚从地里收工回家,走到家门口,看见孩子们像倒伏的麦子,横七竖八地睡了一大溜儿。劳作一天,她也没力气搬动,只是简单点个数字就行了。关于这事儿的真伪,我一直没敢问祖母,我宁愿相信,那是隔壁长舌婆婆演绎出来的版本——女人与女人的明争暗斗,即便在艰苦朴素的乡村,也是循着人之本性的。就像石头缝隙中的小草,只须极其微量的水分,就能迅速发芽,迎风生长。
但我也知道,祖母的确是艰辛而不易的。旧时的乡村,家家户户养鸡,如果数量不多,只是那么几只,会给它们取名字,什么小黑、小白、小花、凤翅、独爪、石榴冠子之类,依其外形而简单命名,以便天黑上笼时点名。但若是多了,几十只,整整一大群,肯定就不会给它们取名字了——太麻烦,没有那么多名字可用,而且有重名的。我想我祖母就是这种情况,孩子太多了,就像傍晚收衣服,数字对得上就行。
祖父其人,高大魁梧,喜游历,有豪侠之气。毕竟读过书,虽落魄为农,却骨子里不愿困在土地上,经常远行在外。某一年,夏日炎炎,戴着遮阳草帽去独山访友,一去数月,遇天大雪,穿棉衣乃还。其潇洒快意,不得而知,但是祖母的遭遇是显而易见的,七个孩子嗷嗷待哺,多少艰辛日子化作一把辛酸泪。
幼时,我不敢轻易到祖母家里去。祖父家庭责任的长期缺席,造就了她铁一般的性格——务实、冷漠,像冬天里的雪。我虽为长孙,却并不受她待见,儿孙众多,如遍地的小草,她的心早已变得冰冷麻木。其时,她长年侍弄着一头老母猪。吾乡人家,非不得已,一般不养老母猪,因其性格暴躁,凶猛如野兽,不易控制。但是利润可观,一窝肥肥的小猪仔,抵得上几亩地的收入。
祖母驯服得老母猪,却驯服不了祖父,以及那些深深附在土地上的贫困。
时令进入夏天,沙梨树别有一番风味。果子已经挂上,指肚儿大小,青青圆圆,摇摇晃晃,宛如眉眼。下了学回来,我喜欢爬上沙梨树,坐在枝柯间,或读书,或望着远方的稻田发呆。暑假里的午后,趁着大人睡午觉,我和小伙伴们偷偷溜出来,来到沙梨树所在的池塘里游泳。
说是游泳,其实就是玩水。“哧溜溜——”大家光着屁股,一个个爬到沙梨树上,顷刻之间,树上挂满了一串串顽皮的猴子——无毛的淘气小猴子。树枝颤悠悠地摇晃,小猴子们嬉戏打闹,吱吱唧唧,不知是谁带了头,忽而一只猴子从树上跳下,池塘里砸起一片浪花,惹得阵阵喝彩。继而,一个个浪花依次而起,树上,池塘里,欢闹声响成一片。
两棵沙梨树下的童年,也有忧愁和烦恼。贫穷和自卑,像甩不掉的影子,时时在我心头缠绕。
父亲结婚后,分开家单独过日子。祖屋前后两进,各四间房子。首进的东边两间,分给了父亲。另有粮食若干,写字台一张,以及最为重要的田地。我一出生,适逢生产队分田地,已近尾声,父亲赶忙申请要地,几经辗转,幸得一份。此后很多年,我们这个小家庭,都是三个人的田地,即便后来多了两个妹妹,也是等到十余年后方才分到两份新田地。
土地,意味着庄稼和粮食,也意味着财富。很多次,我都问母亲:“咱家为什么这样穷?”母亲回答:“咱家地少,你两个妹妹都没有分到田地。”我不知道当时的政策是怎样的,我只知道,在我记事之后,村里有两户穷人家,一户是祖父的大家庭,另一户则是我们的小家庭,一个五口之家。
贫穷影响了我的性格形成。像一棵敏感的含羞草,我变得极度自卑。走路低着头,生怕遇到熟人,家里来了客人,也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最怕下雨天,胶鞋都是破的,里面漏水,只好垫上稻草,磨脚而难受。别的孩子,都打着洋布伞,轻巧美观,我的,则是老古董——那种厚厚的笨重油纸伞。
从小学到中学,从来不敢主动跟女同学说话。偶尔有女生扭转头,向我微笑说话,我也不敢直视,只偷看一眼,脸却红到了脖子根。很多年后,在县城读师范,有染黄头发的女生主动追我,如同沙梨树上受惊的小鸟一般,我转身就跑——一个贫穷的男孩子,是没有谈恋爱权利的。恋爱,那是有钱人的游戏,我这样想道。
贫穷也让我更加倔强和坚强,像沙梨树一样的倔强和坚强。我自小文弱,乡野蛮荒,崇尚体力武力的时代,我打不过别的孩子,常常被人压在身下欺负。许是遗传了祖父的基因,我也不擅长农活,那些犁田耙地割麦插秧,我几乎样样不会,不是割麦子伤了手,就是插秧崴了脚,这一度成了村里的笑话。但是我读书用功,父亲的两间破旧土坯房的墙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奖状。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县城的师范学校。全家欢欣鼓舞,这可是一件大事,意味着我即将端上铁饭碗,成了吃皇粮的人。我不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中专学校的人,却是整个家族,第一个跳出农门的人。那一天,住在河对岸的外祖父,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独自步行四十余里,到学校为我领回录取通知书,然后马不停蹄,一路送到我家来。我很意外,也有些埋怨——我原本是打算自己去拿的。
家族人口越来越多。三叔结婚后,祖父再无房子可分,就出了点钱,让他在池塘边的沙梨树旁,盖了三间房屋。三叔有四个孩子,加上我和妹妹,以及其他叔叔家的孩子,整个这一代,共有十好几个孩子。大家族的资源不足现象越来越突出,孩子们爬上爬下,像一群野猴子,争夺沙梨果,甚而大打出手。
祖父也无奈,时常破口大骂。忽而有一天,三叔受了刺激,拎着斧子,一顿删繁就简,将两棵沙梨树砍了。我望着两棵受伤的树,它们胳膊尽失,大片大片的枝叶倒下,落在水里,几乎盖满了整个池塘。树根坚硬,无法砍动,但是树的顶端,已经被剃了平头,光秃秃的,耷拉着脑袋。那一刻,我的泪水,禁不住流了下来——两棵沙梨树,是我的长辈,也是我的玩伴,树上,有回不去的童年。
前段时间,回了趟老家,特意去看望沙梨树。树,已经老了,只剩下三两根枝头,虽有新叶,却是老态龙钟。其根部依然遒劲粗壮,但风霜缠绕,黑黢黢的树皮,有岁月的厚厚包浆。两棵沙梨树,好像两位老人,饱经沧桑相互偎依,在池塘边携手,静静地守候在黄昏的夕阳下。那老人,是曾祖父和曾祖母,是祖父和祖母,也是父亲和母亲。
我想,这两棵沙梨树,也是一个家族繁衍生息的精神意志和历史见证。它们被祖父种下,与天空争风雨,与别的树木抢营养,总是默默忍受,始终顽强不屈,直到成为参天大树。它们,从曾祖父外来开始,每天,低头俯视整个家族,见证族人的挣扎、奋斗乃至纷争,虽沉默不语,却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数十年来,它在凝视,在思考,在记忆,每一根枝每一片叶,都记载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人情世故和是是非非。
两棵沙梨树,是我的亲人,一直保持站立的、温暖如初的亲人。
作者
马从春
安徽寿县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安徽文学》《时代文学》《厦门文学》《火花》《文艺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日报》等报刊。出版散文集《相遇少年时》,作品入选多种书系文集,多篇被用于中高考现代文阅读试题。
播讲
崔莹
毕业于河北大学,保定新闻传媒中心(集团)新闻广播编发部中级编辑,采访编辑的多篇文章获省市新闻奖。播音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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