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池周刊》文学读本丨2024年9月28期
十字路口
木易
一
这看上去就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本应由交警处理就了事的,只是出现了人员伤亡,还存在些疑点,所以才惊动了刑警队。杨庆平主动请缨,将这案子接了下来。
这不是檀香木当柴烧——大材小用了吗?杨庆平可是警界响当当的人物,十八岁从片警一直干到刑侦支队长,先不说他那一双火眼金睛曾让多少丑恶之辈、宵小之徒无处遁形,就是他带出来的徒子徒孙那也是桃李满天下,市里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所长、支队长谁见了他不叫上一声师父、师爷?你说就这样一个响当当的人物去管这么一个小小的案子是不是太屈才了?但杨庆平并没有屈才的想法,更没有哗众取宠的意思,他接手这个案子纯粹是没事做,太无聊了。
杨庆平近六十了,马上就该功德圆满回家享天伦之乐了,大案要案自然轮不到他这么一个老头去劳心劳力、以身涉险,所以无所事事的他就只是想找点事做,但他一接手就发现这看似简单的案子其实并不简单。
杨庆平首先调看了交警的现场勘查卷宗。案情很简单,十六日凌晨四时许,一辆牌号为××××的捷达轿车由东往西行驶至三环南风路段一十字路口时将一女性环卫工人撞倒并致其死亡。现场除了肇事司机外还有死者的一位同事。肇事司机无酒驾毒驾现象,车速为一百码。据司机的口述笔录,当时由于是凌晨四点,路上没有别的车辆行人,所以车速较快。在开到南风路时,突然前段路面上出现了大片油渍,同时一个环卫工人从左侧蹿出。他立即采取紧急制动,但由于事发突然,路面又打滑,所以仍将环卫工人撞飞。事故发生后,他立即下车查看伤者,并同时拨打了110和120,但由于伤者伤势过重,当救护人员赶到时伤者已没有了生命特征。死者的同事也证实了司机的说词,但不同的是她的同事不是突然蹿出,而是因为路旁装附近酒店餐馆泔水的塑料桶发生泄漏,为了防止路面打滑造成事故,她的同事便到路中间力图阻止车辆通过,结果被撞身亡。
如果按以上的记录,那这就不只是简单的一起交通事故了,还有见义勇为的成分,但杨庆平凭着职业的敏感,总感觉到哪有点不对,于是决定再到现场去转转。
南风路不是主干道,所以车流量不大。出车祸地段的路面已被清洗过了,但仍留有大片油渍的痕迹。在路右边交叉口处摆放着两个硕大的储存罐,从储存罐旁边的支道走不足五十米就是美食一条街,储存罐就是专门用来收集美食一条街上大大小小酒店餐馆所产的泔水的。
以前酒店餐馆所产生的泔水都是直接排进下水道,现在国家重视环保了,市环卫所就在这里设置了一个塑料储存罐,将各家的泔水暂时收集到这里来,再由专门的车辆定时运走。现在塑料储存罐发生泄漏造成了事故,环卫所便重新运来了一个铁制储存罐,但破损的塑料储存罐还没来得及运走,仍待在原处,等待着被修补或被销毁的命运。
杨庆平将车停在路边。他先四下看了一遍,然后走到环卫工人被撞的位置闭上了眼睛。根据卷宗上的描述,当时车祸的惨烈情景便像幻灯片一样在杨庆平的脑海中一一呈现,紧急刹车、剧烈碰撞、骨骼碎裂、血液四溅,以及渐渐冷却的身体……
二
“不对!”杨庆平突然睁开了眼睛,“这条路自己走过无数趟,路灯状况良好,即使在深夜能见度也很不错,如果按死者的同事讲,死者是发现储存罐泄漏,为了防止油污打滑造成事故才站到路中间阻止车辆通行的话,那么汽车司机应该在很远的距离就会看到她,完全有足够的时间停住车,除非……”
“除非两人有深仇大恨或利益纠纷,但根据当时交警的询问和调查两人之前应该没有任何瓜葛,那或许就只有另一种可能了……不,也不会吧?是人就懂得惜命,除非自己找到确凿的证据。”
杨庆平从警四十多年,虽然直觉让他从许多迷雾中突出重围,但最终的定性却从来都是以确凿的证据作为唯一的依据。
“只可惜负责清洗路面的环卫工人也太负责了,整段路面被冲刷得毛都没剩下一根。”最后杨庆平在塑料储存罐上找到了点蛛丝马迹。塑料储存罐向路的一面有一条长长的破口,这应该是造成泄漏的地方。杨庆平找来一些水将裂口擦洗干净,油污下隐藏的秘密立即显露了出来。
“这应该是钝器击打造成的裂口。”杨庆平为自己的发现感到很兴奋,忙拍照留样,但他还是缺少证据,因为造成这种情况的可能性很多,路过车辆的擦撞,车轮碾飞石块的碰击,还有那些见什么都想踹几脚砸几下的路人……
“要是有监控就好了。”但杨庆平来的时候就仔细观察过,这段路恰巧是监控盲区。看来现场是没啥线索可找了,时间还早,自己又没啥别的事,干脆到这片区域的环卫站了解了解情况。
环卫站的站长老刘跟杨庆平是老熟人了,他的儿子就是杨庆平一手带出来的,现在在城西派出所任所长。老刘对杨庆平的突然造访热情得不得了,又是拿出私家珍藏的好烟好茶,又是擦凳子削水果,“孩子昨天晚上还念叨您呢。说工作忙有半年多没去看望师父师娘了,恰好今年您老要退休了,又值六十大寿,他和他的师兄弟们商量好了,到时要好好给您热闹一下!”
“孩子们都忙,就别耽搁他们了。”杨庆平不喜欢热闹,活了近六十了也没大操大办庆过生,徒弟们有这份孝心他就很满足了。
“那几个崽子能混到今天这人模人样,还不是您当师父的教导有方?他们有那心意,就让他们折腾去吧!”老刘给他茶杯里续上水,听了他的来意后,忙将出事的那位环卫工人的档案资料找了出来。
死者叫王丽蓉,三十七岁,进城务工人员,在环卫站已工作了八个年头,平日里就负责出事路段的卫生工作。从照片上看,王丽蓉有着农村妇女的质朴,是贤妻良母的样子,只是照片上比她实际岁数要显得苍老些。
“说起王丽蓉这个女人,人是好人,就是命太苦了!”提起自己的这位员工,老刘一脸的同情。
“你是说她婚姻不幸福?”不幸的女人大都源于不幸的婚姻,杨庆平猜想她一定是婚姻遇上了什么问题。
“那倒不是。她老公我认识,也是个很厚道的人。平时听她聊起她的家庭,她们两口子应该感情不错。”老刘否定道,“我说她命苦是因为她有一个生病的孩子。她孩子八岁时查出肾有问题,两口子这才从老家出来一边打工一边给孩子治病。这几年为了给孩子治病几乎掏空了家底,所以日子过得很是清苦。这不站里对她也是特别照顾,有什么补贴都先照顾着她。虽然只是杯水车薪,但我们能力有限,能帮一点是一点。”
杨庆平眼睛一亮,问道:“那她平日里有没有因为承受不了生活的重压产生过轻生的念头?”
“没有吧!这女人很坚强的,从不叫苦叫累,何况她那么爱她的孩子和老公,她就算不顾惜自己也舍不得她的孩子和老公吧!”老刘还是持否定态度,但底气却明显没上句足。
“哦,这也只是我的一个猜想。”杨庆平知道自己还是缺乏证据,“那你们怎么处理她的后事?”
“唉,还能怎么办?等你们定了案就按工伤处理呗。”老刘叹着气道,“我也只能尽量为她多争取点吧!”
看来老刘这里也就只能打听到这么多了,杨庆平最后问道:“听说当时与她一起的还有她的一个同事?我想见见她。”
“有,叫赵明玉,和她一起负责那地段的卫生工作,但现在没在站上,我打电话叫她来一趟?”老刘说着就要拨号码。
“哦,不用了。你把她的地址告诉我,我自己去找她就行了。”杨庆平找人谈话从不预约,因为他知道人在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往往能讲出真话来。
三
“难道是自己先前的猜测错了?”从环卫站出来,杨庆平一路思索。按老刘的意思,王丽蓉应该是一个热爱生活、热爱家庭的人。这类人应该是很珍惜自己生命的,因为他们舍不得他们的亲人,渴望能永久地陪伴着他们。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很反感现在的一些电视剧总喜欢把警察描述得不顾家,不关心亲人,好似没有六亲不认的绝情就不能体现出英雄气概似的。有些编剧真的是智力堪忧,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家人都不关心,那他还会去关心别人吗?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后院都起了火,那他还会有心思去努力工作吗?
所以他在教导徒弟们时总是将一句话挂在嘴边,“没有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哪有心情和精力在工作上去拼命?”所以他的家庭生活就很美满,妻子与他相敬如宾,儿女与他父慈子孝。
杨庆平看了看时间,还早呢。他决定先不去找王丽蓉的同事谈,而是去找肇事司机好好聊聊。
肇事司机是个二十多岁的小白领,姓张,长相斯文,看上去也是那种踏实有上进心的年轻人。对于前几天发生的那起惨烈车祸至今心有余悸,见了杨庆平后下颌还一直抖个不停,“那天晚上我是从女友家赶回来上班的,因为时间早,路上还没啥人,所以车子就开快了点。当我开到南风路时,老远就看见了前面的路面上有一片湿泽,只是我以为是水,也没多在意,可就在我行驶近那路段时,却突然从左侧垃圾箱后面窜出一个人来。我紧急踩了刹车,可不想那湿泽是油污,路面打滑,车子不受控制,一下就把那人撞飞了。我当时吓坏了,立马下车查看,并第一时间拨打了110和120……”
“你能确定当时死者事先没站在路面上而是在你车子开近后才突然窜出来的吗?”杨庆平很严肃地问道。
“我确定!当时路灯很亮,我也不是近视,路面的情况我看得清清楚楚。哦,对了,当时还有一个人在场,听说是她的同事,她可以作证的。”说着小张竟带着哭腔接着说道,“警察叔叔,我没说谎。我原本下个月就要结婚了,现在出了这事,恐怕婚事都要黄了。我和我女朋友谈了六年了,开始她妈不同意,说我是农村的,没钱没势,是我女朋友一直坚持才勉强同意,但她妈却又说不能委屈了她女儿,起码要有车有房。为了这我父母掏空了家底帮我在城里按揭了房子买了车,可这车子买了才半年不到就出了这事。丈母娘说了,这车撞了人,不吉利,想结婚就得重新买。我现在每月都得还房贷,还得为彩礼酒水作准备,我也不知道再到哪找钱去买车……”
“唉,现在的孩子也真是太不容易了。人们都说他们是娇生惯养的一代,可现实中他们面对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杨庆平想起自己和老伴当年恋爱成婚的事,只要看对了眼,牵上了手,那就是一辈子的约定,多简单、多单纯,哪像现在掺杂了太多复杂的因素。杨庆平从小张那里回来,时间已经有点晚了,整个城市华灯初上灯火辉煌。他的老伴做好了饭菜正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给孙儿织着毛衣等他回来吃饭。
杨庆平的一对儿女都已成家。本来两兄妹都争着要接他们二老去养老的,但杨庆平老两口拒绝了,说人老了脾气性格都和年轻人不对路,同在一个屋檐下容易产生矛盾,距离产生美,还是保持点距离的好。当然他们也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就是隔三差五要把两个孙儿带回来让他们瞧瞧,让他们也享享天伦之乐,所以老两口仍住在局里的小区里。
“听小区里的人说你又接案子了?”吃饭的时候老伴问道。
“就是一起交通事故。”杨庆平答道,“因死了人才让我们去看看。”
“听说死的是一个环卫工人。”以前老伴是很少和他聊他工作上的事的,现在看来肯定是他重出江湖的事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我还听说那家人很困难,孩子还住在医院里等着换肾呢!”
“哦?”听到这消息,杨庆平的筷子突然不动了。
四
第二天杨庆平按赵明玉下班时间直接去她家找她。当看了杨庆平的证件后,赵明玉很明显有几分紧张,更有几分惶恐,为了掩盖自己的紧张与惶恐,她表现得有些激动,“事情的经过我不是已经给你们说清楚了吗?我又不是当事人,你们老找我干啥?我说过的,我对我说的话负责,就算去坐牢我也认了!”
“就算去坐牢也认了?”人呐,果真一紧张就容易露出马脚,但任何事情都不能操之过急,逼急了往往会适得其反。杨庆平示意她不要太激动,说道:“当时的事你是讲得很清楚,所以我也没有要求再让你重复。我今天来只是想了解一下王丽蓉生平的一些事。听刘站长说你和她一起工作的时间最长,她的事你应该很了解吧?”
“我和王姐一起工作四年了,她比我来得早,我来后就一直和她在一起。”只要不涉及核心内容,赵明玉就平静了许多,“我们负责的区域包括一条美食街,活儿有些累,也很脏,所以待遇要比别的地方高一点。王姐人很好,这可不是我一个人认为的,你可以到站里和美食街打听打听,没有人会说她不好的,可就是她的命太苦了。她有一个常年生病的孩子。人不怕生错命,就怕生错病。为了给她孩子治病,她几乎掏空了家底。她每天除了打扫卫生,还帮美食街的酒店洗碗洗盘子,洗完了盘子还要去照顾她的孩子,可我从来没有听到她诉过一句苦,说过一句累。我都不知道这些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老公是个怎么样的人?”杨庆平在与老刘聊时曾提到过这个人,但并没有深谈。
“你说的是李哥吧?王姐的老公姓李,叫李德海。李哥和王姐一样,也是一个老实忠厚的人。他在一家炼铁厂打工。炼铁厂的活儿本来就累,可他下了班还要到夜市去帮人扛货物。”对于王丽蓉的老公,赵明玉同样充满了同情与敬佩,“唉,这都是命呀!要不是因为孩子,他们的日子不知会过得有多红火呢!”最后,她还补充了一句,“杨警官,我求你别再折腾了。那孩子得的是尿毒症,只有换肾才能治好病。他们一家盼了好几年了,现在终于等到肾源了,就等着他妈妈的事一了就动手术。就算有啥错,他妈妈也把命赔进去了,所以你就行行好别再折腾了!”
杨庆平在警界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他从不将私人感情带到办案中去,这让他赢得了尊重与荣誉,可是却很少有人知道他内心也曾经疼痛与纠结过。
那是十几年前他侦破的一起抢劫致人死亡的刑事案件,案件的凶手不是穷凶极恶的人,他只是一名普通的下岗工人,只是想给女儿买一台她梦寐以求的电脑,后来他被判了死刑,就在执行死刑的那天,他的女儿也跳楼了。在那女孩的口袋里留有一封写给他的信:我父亲是杀人凶手,他的死是罪有应得,但对于我的死,你也是凶手!虽然杨庆平从不认为这是自己的过错,也没有人指责是他的过错,但是他的心仍痛了,很痛!现在他的心又有这种隐隐的刺痛。是什么触到了他内心最柔软的痛点呢?是那双眼睛,是那双在环卫站档案的照片上看到的饱含沧桑又满怀希望的眼睛。那双眼睛仿佛一直在他眼前晃动,向他泣诉,向他哀求……
五
杨庆平最后还是决定去看一下王丽蓉的丈夫及他们的孩子。其实就案情来说这已经没有必要了,这么简单的一个案子在他的面前早已是一清二楚,只是差些证据,而要找出这些证据对他来说也是轻而易举的,但他还是决定去一趟。
他首先是在医院的走廊里见到王丽蓉的丈夫李德海的。这个也才三十多岁的男人虽然还坚挺着,但只要仔细一看就知道他其实已经接近崩溃的边沿,就像是一棵被白蚁蛀空了的树,拼着最后一点毅力在狂风骤雨中苦苦支撑。王丽蓉走后,照顾孩子的重担就全压在了他一个人身上,除了上班,其它时间都在医院里。他先请杨庆平不要告诉孩子他妈妈的事。
孩子正在等待接受肾脏移植,如果让他知道了他妈妈的事一定会放弃治疗的。然后就说到了他的妻子。一说到他的妻子,这个外表刚强的男人不顾走廊里还有旁人就泣不成声。他说对于妻子的离世他并不痛心,因为这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他只是希望下辈子她别再遇上他这样的男人,不要再活得那么苦,那么累……
杨庆平是以王丽蓉同事的身份出现在那孩子面前的。小男孩眉清目秀很帅气,只是因长年生病比别的同龄孩子瘦小些,但长得很有灵性。在他的病床头上还堆放着课本,从而可以看出他也和他妈妈一样是一个对生活充满希望的人,因为只有对生活充满希望的人才会在病痛的折磨下仍不忘学习。
杨庆平临走的时候将一个信封悄悄地塞到了孩子的枕头下,那里装着的是他平日里积攒下来的私房钱。他对他说道:“好好养病,好好活下去,为了你的妈妈……”
从医院出来,杨庆平就接到了局里的电话。电话是局长亲自打来的,先问了一下案件的进展,然后说局里准备为他举办个欢送会,要好好表彰一下他的功绩,为他的警界生涯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杨庆平回答说一回去就结案,但对于欢送会他却婉拒了。这世上有绝对的完美吗?人生就像是从一个十字路口走向下一个十字路口,不管选择走哪条路都是亦得亦失。杨庆平抬起头望了望天,只见阴霾了好几天的天空已经放晴了。他释然地一笑,挥挥手,让烦人的思绪暂时如一缕轻烟飘散在阳光里……
作者
木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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