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 人
姚明祥
李石被人打折了腿……
李石不是社会闲散人员,也绝非争强好斗之辈,他是地质队的。那年地质队在西南大山搞矿探普查。刚驻进龙池寨那阵,爱串门的同事张三就已打探清楚,本地有一武艺高强的拳师。身材矮胖、爱好武术的李石,一把掮起修竹样的张三就往门外走:“快带我去拜访高师!”
拳师姓陈,原誓一生钟爱武术,终身不娶,但在50多岁时,意外花开,讨妇生子,崽娃取名憨狗。只因家贫,憨狗难走桃花运,人上托人介绍一个,却又中途变卦……
二人找到陈拳师家。木房陈旧,柴院残破。拳师正在院内劈柴。只见他岔开双腿,挺胸直腰,抡起手掌,“嗨”的一声剁下。那腿粗的枞桩,“嚓”的一声从中裂开,“哐”的一声两瓣倒地。木纹鲜亮,松香阵阵。常人劈柴用斧,拳师用手,稀世罕见。二人愕然木立,半晌回过神来,连连称奇。拳师果真身手不凡,李石心下欢喜,庆幸自己终于遇上了藏之深山的民间高手,立刻扑拢去,双手捧敬香烟:“师傅,歇歇气,请抽支烟吧!”
张三渔竿般勾头笑着介绍:“大师,这是我们队上的李石,他想拜你为师,嘿嘿!”
拳师不接烟,不说话,也不正眼看一下,拍拍手板,转身进屋,自顾忙去了,就当他俩不在场一般。
吃了闭门羹,冷板凳都没给一条。二人好没趣,相视苦笑一下。张三说怪得很!李石低头不语。一前一后,返回驻地。
晚饭后,李石又来拖张三:“走嘛!有本事的人都爱拿架子。”
张三摇头摆手:“打死我也不去再遭白眼!”
李石只好独往。夜空漆黑,拍门长喊:“师傅,开门呀!”“开门呀,师傅!”苦求老半夜,木门仍未开。
老人孤僻,性情古怪?独门绝活,艺不外传?自己不尊乡风民俗,贸然行事,礼数不周?还是……?李石左思右想,终是拿捏不准。
想和张三探讨,张三鼾声如雷。长夜难眠,辗转反侧。高师冷傲难求,算了吧。千寻万觅难遇的独特拳师,就这样放弃拜师学艺的大好机会?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次日轮休,又下大雨,想那拳师歇息在家,没出门干农活,李石再次登门拜访。
雾气沉沉,大雨哗哗,风摇树拽,电闪雷鸣。李石不为所动,木桶般墩立矮檐下,全身上下,只剩颈口二指那么一线未被溅湿了。
拳师这才对憨狗一挥手:“开门!”
习武仪式简单而又俗套,宰鸡放血,师徒同饮。拳师祭拜了天地君师,猛砸白碗:“要想学到手,跟着师傅走!”
地上,破碗碎片,残星四溅;无头雄鸡,刨动挣扎。众徒喝了鸡血酒,亢奋激昂,齐声应道:“变心变节,脑壳没得!”“拳术要想学到手,死心踏地跟着师傅走!”
众徒端坐,听师讲古。
拳师讲了他这门武术的派别门类,来龙去脉。祖师爷是谁,师傅又是谁……嵩山的张僧人,峨眉的黄道士,龙池的秦焕廷,都在堂屋的香龛下,一一列有牌位。众徒起身,依次虔拜。
拳师又讲了这门武术的秘诀要领,精简明了,只有短短十四个字:“一打本领,二打迈,三打眼力,四打快!”四两拨千斤,关键一个“巧”,多在实践中摸索,让大家慢慢去领悟。
拳师不识字,但句句在行又在理。在拳师朴实的话语启迪下,对武术的“悟”性上,李石觉得自己收获最大。
后来,李石从一本叫《武术》 的杂志上了解到,太师爷竟是载入武术史册的武坛宿将,在中华武术界都有名气,不禁为自己投师拜艺的这门武术门派而骄傲无比!
一晚,练功结束,众徒散去,拳师独留李石。师徒二人,一边喝苞谷酒,一边摆龙门阵。拳师说,是被李石习武的诚心实意所打动,才决定收李石为徒的。李石连连称谢。拳师又道,他最恨那种不听师傅言、学武三心二意的“乱弹琴”人。既浪费师傅精力,自己又练而无成,习而无果,学不出啥子名堂来的浪得虚名的晃晃徒弟。李石就是想学新东西真东西硬东西,所以刻苦用功,扎实操练,力争要把师傅的好东西硬功夫都学到手,不禁又把拜师誓词,再发毒誓一遍:“‘要想学到手,跟着师傅走’。我一定听师傅您的,保证不让师傅失望!”
拳师笑了:“我看得起你,有决心,人老道,不像寨里那帮青年人……”
李石双手礼合,低头称拜:“多谢师傅夸奖!”
拳师凝思良久:“我老了,但我这门手艺得传下去……我想让你当我的传人!”
李石正要给师傅斟酒,闻听此言,提壶半空,险些抖落,万分惊疑:“我当传人?!我可是外地他乡人呀……师傅,您喝醉了?”
“我没醉!”拳师摇头又点头:“我看得起你,你就当我的传人吧!”
当了这门手艺的传承人,不仅学精一般师兄师弟学不精的东西,还能掌握一般师兄师弟不能掌握的动作秘诀,这是所有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大好事呀,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李石赶忙跪拜于地:“多谢师傅栽培!”又赶紧起身倒满酒,双手捧送拳师胸前:“师傅,徒弟再敬您一杯!”
拳师接过酒杯,一扬脖子,一饮而尽,却忽然抹起了老眼。
李石大惊失色:“刚才还高高兴兴的,师傅您怎么了?”
拳师闭眼摇头,痛苦万状,好一阵才缓过气说,憨娃不争气,和那女娃两人庚贴都快换了,却被麻阳寨那个巴龟儿夺了去。我拳师好歹也是这四乡八寨的一个角色,怎能咽下这口气?我想找个徒弟去教训教训那巴龟儿一顿,以解心中之恨,以雪丢媳之耻。拳师说完,睁眼看着李石:“你看徒弟中哪个去好?毛崽,还是马娃?”
李石毫不犹豫,“噗噗”拍响胸膛:“师傅,我去……当然是我去!”
拳师沉沉叹口气:“唉,我想,也只有你去比较合适。毛崽他们,本堂本地的,惹了祸,八辈子都结仇,不好;你是外地人,出了事,走得脱,跑得快!”
李石:“是噻,就是噻!”
“那你回去准备准备……早去早回!”
“好,请师傅放心!”
一觉醒来,李石就后悔了,觉得自己昨晚不该酒后胆大狂言,贸然承诺那么大的事。想想看吧,帮地方百姓打百姓,莫说工作纪律不允许,也违背了健身习武的初衷。但拳师已不把自己当外人,自己又将作为一代武术门派拳师的正宗传人,为师傅扫清怨结,不是一个传人应该做的?
晚上李石的右手上了夹板,缠了绷带。绷带上血浸血浸的,很是鲜红刺眼……拳师十分关切:“大徒儿,你受伤啦?”
“受伤了。”李石低头道。
“骨头伤着没?快拿我捏捏!”拳师伸手抓摸。
“没事,小伤一块。”李石挎臂,转身一扯,背对拳师。
“那巴龟儿呢,少了什么‘零件’没有?”拳师问。这才是要害。
“唔。”李石吱唔半晌,知道躲不过,只好如实招来,请求拳师宽恕:“对不起师傅!我白天上工在钻井塔上不小心摔了下来……那巴龟儿容徒儿工伤好后慢慢去收拾,好不好?”
拳师愣怔片刻,重重叹息:“也只好如此了。”
下晚,拳师宣布了好消息,比武大会快到了,大家要把功夫练扎实,到时都要上台露一手。最后拳师特别强调纪律:“都要争气!哪个丢我的面子,败我的门风,我可不客气!”
想拳师徒手劈柴的硬功狠劲,谁敢怠慢?众徒都勤苦用功、扎扎实实地操习起来。
这比武大会由地方主办,每隔3年才轮上一回,定在正月十五元宵节。没有硬杠子,四村八寨,凡会武术的,只要有胆量,略会几招拳脚,都可上台一试。获得第一名的,虽无什么金钱物质奖励,但那“霸主”地位却是异常受人仰慕的。在古老的山寨,名声节操是至高无尚的。“钱财如粪土,荣誉值千金”,看得比性命还重要。而拳师已连占三届鳌头,这就更了不得啦!
听说要参加大比武擂台赛,众徒弟都格外兴奋来劲,常操练到深夜方才罢手。李石躲在工棚住处,抱手“闲养”,未出操练。这日“伤”也好了。幸好当年向妻子表白爱情时,自己捅了自己一刀。膏药一贴,三五日揭去,汲去汗渍,右手臂那疤痕如新伤初愈一样醒目,这才遮住了众师兄的眼目。不然,很难自圆其说。虽蒙混过了关,李石忽又内心愧疚,觉得不该耍小聪明,欺骗老实厚道的拳师。可不如此,又有何法?“痊愈”后,李石夜夜带头磨砺苦操,一心想以自己过硬的拳术功夫,在此次的擂台赛中为师傅争得荣光,以减轻自己内心深处的负罪感。
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闹元宵,舞龙灯狮子灯本够热闹的,今年又恰逢三年一遇的武术大赛,给僻远的山寨格外增添热闹氛围。比武台搭在寨中的龙池小学,煤汽灯照得如同白昼。四周岭峦,灯笼火把;呼爹喊娃,震声连天。寨人沸腾了,潮水般不停地涌来。
龙灯舞,狮灯跳,年年都是一个样,没有花样翻新,寨人观赏疲劳,但是,精彩的来了!
比武开始。寨与寨,将对将,兵挡兵,轮流比。比武者,个个眼疾手快,拳脚利索……轮到龙池寨和麻阳寨决赛,双方先互派幺徒弟上场。只一个回合,龙池寨的马娃就将麻阳寨的对手放倒在地。第二场,互派二徒弟。毛崽三个回合,抵挡不了对手的连连攻击,败下阵来。
拳师叫过败徒,甩指一晃,毛崽右脸隆起,口吐两颗血牙。拳师乌着脸:“废物!”
第三场,轮到互派大徒弟上场了。拳师招呼李石,耳语道:“霸主争得,我就择期授你传人,单独解惑……争气!”
李石点头,胸有成竹:“师傅放心!”
李石抖擞精神,跳上台去,标致站着,先向台下观众,鞠躬致敬,然后转身面向对手,抱拳以礼:“多多包涵,请!”
“请!”对手束紧布腰带,握拳还礼。
二人台上,龙腾虎跃,拳来脚往,左突右闪,十个回合,不分胜负。群情振奋。台下观众连连交口称赞:“今晚没白跑,硬是有看头!”
休息间歇,拳师把李石叫一边耳语密授高招: “如此这般,速定赛局!”
“好!”李石点头铭记。
续赛时间到,二人复跃擂台。杀气腾腾,拼死相争。
李石先使“黑狗窜裆”不果,没有掀翻对手,又巧用“老鹰刁鸡”,这招灵了!李石左手一个虚晃,右手两指一爪钉向对方前额。对方扬头躲过,身往后仰,显露下腹,正中下怀——都知道对方中了李石之计。李石接下来的动作,就是抬起左膝朝对方短处击去。对方一定不忍剧痛,翻倒在地。比武结束,龙池寨霸主地位依旧争得无疑!
这时台下一片惊嘘:“那崽完蛋啦!”
后台憨狗们一片大叫:“废了他,快废了他!”
拳师也吼:“赶快定局!”
但李石似乎大脑短路,一时没有反映,仍提左脚端左腿,把那右足插地独立架式僵硬如石雕。只听对手低低哀求:“师兄,我是巴龟儿。”
李石脑中一闪。巴龟儿?原是师傅要除的心头之患。趁势替师傅报仇雪耻?巴龟儿伤残也属自然,无人指责,不起事端。比武规则,盟约自立。然而,若这一膝击去,力抵千钧,不使对手腰裂髋折,也要蛋破根绝。师傅呀!你秘授此招,也太阴损了吧?李石心头一颤,以命令的口气悄语:“快扫我的偏腿!”
那巴龟儿遂抄起右脚,向李石的右下腿扫荡而去……结局急转直下,麻阳寨胜了!
连夺三连冠的龙池寨输了。憨狗他们哪容如此结局?怒气腾腾,大嚷大叫,大找扳局理由:“李石是外地人,哪能代表咱寨水平?!”
最后议定,双方拳师上场,重决雄雌。尽管面子被陈拳师亲自上台挽回了,龙池寨的霸主地位依然保持了下来,但憨狗他们很是气愤难平,拍桌大吼:“得按老规矩办,废肢除堂!”
陈拳师也说:“把李石给我找来!”
然而,李石的腿已骨折……趁憨狗他们吼叫混乱之机,张三等人飞快地把李石背回住地。张三晃着单薄瘦高的身子说:“李石呀,此处恐怕不能久留。拳师他们那帮人会来找你的麻烦……”
“还用说?快想办法离开!”李石额上汗淌,忍着剧疼呻吟道。
恰巧钻探队有辆老解放要进城,赶忙收拾出门。刚一扶李石上车,后面就灯笼火把地追来一路人。张三连连催促驾驶员:“开车,快开车!”车就“嘟”的一声离开了。
陈拳师在那路灯笼火把中追喊:“李石你莫跑!你的鬼名堂我晓得,医好了腿就赶快回来,我择期授你传人……”
李石偏头回顾,热泪滚流,向后挥手:“师傳!莫送了!多保重!”
作者
姚明祥
笔名姚汉子,重庆市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等全国报刊。出版有《永恒的歌》《酉州风情》《神树》(重庆市民族宗教事务委员会“十三五”重点文化项目)等集子。短篇小说《神树》、中篇小说《凤池女人》分别获第一届、第九届重庆文学奖(少数民族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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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总监制:陈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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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刘羽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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