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池文学丨散文《呼啸的火焰》

文摘   文化   2024-10-15 20:00   河北  

《莲池周刊》文学读本丨2024年9月28

呼啸的火焰


詹文格



当目光穿过炉膛上方的圆孔时,我的身体像遭电击,双腿发软,全身坍塌,接连几个踉跄,差点仰面摔倒。

过度惊恐使我的意识出现幻觉,神思恍惚,感觉无路可逃的父亲正在呼啸的大火中翻滚叫喊,拼命冲撞。

那是管窥生死的孔洞,浑圆的外形,轮回的寓意,让人眺望截然不同的世界。大火炙烤,肉身融化,瓦解的过程只是转瞬之间。我的身体因惊悸而虚脱,因惶然而扭曲变形,如煮熟的大虾,弯向地面。为寻找支点,我双手交叉,搂紧双臂,背靠墙壁,缓缓下蹲。

火本是光明的源头,亦是温暖的化身,可此时的火却成了张狂的恶魔,时而满脸通红,时而眼冒蓝光。火在隐秘的巷道中,伸着嗜血的长舌,张牙舞爪,兴风作浪。

为逃离火的刺激,我赶紧闭上眼睛,坚信炉膛中的一幕只是幻觉抑或臆想,父亲在火中挣扎,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咽气之后,医生做过检查,医院出了证明:瞳孔散大,皮肤变色,心电监护成了一条直线。我在给父亲清洗装殓时,他的身体在变凉变硬,这一切都是死亡的标志。在殡仪馆的悼念大厅里,父亲在鲜花丛中摆放了二十多个小时,然后才举行遗体告别。这个过程没有发现丝毫复活的迹象,父亲的死,已属确凿无疑的事。



插图 李超


死亡总是毫无征兆,突然降临。除了梦境,没有人见过死亡的预演,就算有再冗长的前奏和铺垫,也难以窥见端倪,活人无法亲历自己的葬礼。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十分适宜出行。我们把父亲和婶娘从乡村老家接到了县城居所,谁知这个看似普通的日子,对于父亲来说,竟成了他和老家的永别。等他再度归去,家乡已是故乡,父亲已成故人。

一直不习惯城里生活的婶娘,这次竟拿出了巨大的耐心,她欣然同意陪父亲在城里多住些时日,等过完春节再回乡村。听闻父母进城,且愿意待到春暖花开再回乡村,我们姐弟几个非常开心,每周轮流陪护,一家人其乐融融。

可世事不可预料,对于患有冠心病的父亲来说,突如其来的一场疾病,在瞬间会直抵死亡。父亲突然发烧,第一次服药之后很快退烧,其他症状似乎也随之消失。接下来几天,父亲精神尚好,食欲正常,每顿能吃一碗米饭,喝一碗汤。看他的精气神,应该没有问题。几天后父亲再次发烧,同样服用退烧药,症状又很快消除,我以为父亲还能扛过这次感染。

2023年新年第一缕阳光还未升起,五点刚到,我就被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惊醒。一看电话是妻子的号码,我的手指竟有些抖动,心已悬空。接通电话,抢先入耳的是一阵伤心的抽泣,我感觉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过了一会才听到妻子沙哑的声音:“老娘走了!”

我放下电话,悲从中来,望着床上病情日重的父亲,想着逝去的岳母,点点滴滴,浮现眼前。

两天前的深夜,九十八岁的岳母在喂食粉皮时,突然噎住,白眼上翻,呼吸困难。六女四男,十个孩子连夜赶回,气若游丝的老人,张嘴喘息,毫无意识,大家泪眼婆娑,守在岳母身旁,不停呼唤。

给岳母接上氧气,这天晚上平稳度过。清晨,我望着奄奄一息的岳母,默默祈祷,望老人能熬过此劫,迈入期颐之年。

由于父亲需要照料,我匆忙返回。妻子几个姐妹一直守着老人,守到第三天凌晨,岳母悄没声息地走了……

岳母的丧事还没办完,父亲这边又出现情况。1月3日晚上,父亲的病情明显加重,翻来覆去,不停挣扎。半夜里几次想送医院,但考虑天气寒冷,医院病人爆满,一床难求,来回折腾,怕病情加重,只好先挨到天亮再想办法。

这一夜我熬了一个通宵,清晨六点天刚亮眼,父亲在床上不停扭动,样子十分难受,我立即拨打了120……



120急救中心的反应倒是迅速,打完电话十来分钟,门外就响起救护车的警报声。我和姐夫、姐姐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帮父亲穿好棉衣,然后将他弄上了救护车。

闪着蓝色警灯的救护车驶向了医院。后来回想,当时父亲就像被寒风刮落的黄叶,飘向了有去无回的大海。

我们把父亲推进急诊室时,无人理睬,疲于奔命的医生,根本无暇顾及新来的病人。当时急诊室像炮火纷飞的指挥所,正在抢救危重病人,整个科室一片混乱。

医护人员忙乎了将近一个小时,还是毫无起色,最后只得宣告死亡的事实。医生说,无力回天,请家属准备后事……

听医生这么说,我顿时紧张起来,目睹瞬间的生死,我们姐弟几个心惊胆颤,满腹愁肠。在我们一再请求下,急诊医生才帮父亲检查。量血压、血氧,做心电图,然后安排护士给氧。血压偏高,血氧偏低,心电图出现异常。急诊医生说,要做CT检查进一步确诊。老人八十五了,又有基础疾病,这个情况需要住院,可是医院病床紧张,安排不了。

说到CT我才猛然想起,头天晚上女婿已挂了急诊,想第二天尽量早点排上号。我赶紧去CT室咨询,排号窗口告知已排到下午4点左右。

在急诊室苦苦等待的时候,我翻遍了手机通讯录,从院外医生到本院退休老院长,只要能沾上边的,我逐一发了微信、短信,而且还打了几个电话,恳请他们帮助。

一个小时后,除老院长有回复,其他人杳无音信。老院长答应马上联系医院,让我听消息。十几分钟后,老院长给了回复。他说很抱歉,医院现在确实一床难求,无法安排。CT室更是焦头烂额,只能按序排号,耐心等候。

作为文友,我理解老院长的难处,正如他的诗词,写得婉约含蓄。退位的老院长,人走茶凉是常态,尽管没有帮上忙,但他肯厚着老脸去联系,这已经很为难他了。

走到山穷水尽处,已是亮家底、拼人脉的时候了。凡是求医者,谁不希望第一时间挂上号,第一时间找到好医生。如果重症病人,还要千方百计获得一张病床。病床才是泅渡苦海的方舟,上了方舟才有希望抵达彼岸,逃过劫波。



百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厚着脸皮惊动了政府部门的一位亲戚。在他的沟通下,才勉强挤开一丝门缝,望见通往病房的一线光亮。

近在咫尺的一张病床,却远隔千山万水,其间的曲折与艰难,无法言表。最后办完入院手续,躺上病床,已是下午三点多钟。除了安排吸氧,医生没有任何治疗方案,一切要等CT检查。看时间快到四点,我赶紧把父亲从病床上扶起,放入轮椅,风急火燎地赶往门诊一楼。

CT室门前,已经水泄不通,戴着口罩的患者,摩肩接踵地挤在电子显示屏下,目光焦灼,一脸愁容。如此密集的人流,轮椅根本无法推动,包裹在人堆中的父亲,呼吸吃力,无精打采。

我到导诊台咨询,告知排号还要一个小时。在这样的环境中等待,父亲无法承受。我只好到检查室向医生说明情况,告知我老爸是一名从急诊科转来的高龄老人,已经折腾了一整天,坐在轮椅上摇摇晃晃。事先约好下午四点,现在又说要等到五点,我可是头一天晚上就挂了急诊的……

负责CT检查的医生,面无表情,极不耐烦,说不管是谁,都得按号排队。可我看到前面仍有关系户插队,见他这种语气,我再也忍受不住了,火气蹭地一下窜了上来。我大吼一声,不顾一切,将父亲推了进去……

在主任调解下,父亲的CT总算做完,后来才知道,我们排的号其实早在一个小时前就过了,而他们竟然还要让我再等一个小时。作为心急如焚的患者家属,一些不透明的信息,让人真切感受了底层的卑微和无奈。面对特权和不公,再良善隐忍的人也会火冒三丈,怒发冲冠。兔子急了还咬人,那一刻我深深地体会到了,医患关系的冲突和失控,大多数时候都是求诉无门、瞬间激怒导致。

回到病房,我的心情还是难以平复,把一脸倦意的父亲扶上床,盖好被子,接上氧气,我也疲惫至极,一下瘫坐在床上,很久没有动弹。



望眼欲穿的CT结果出来了,父亲的情况很不乐观,医生说,先用药,如果用药后情况没有好转,家属就得做好心理准备……

我以为医生的话是吓唬人的,因为父亲的病情开始进展并不明显,最初几天,吃喝拉撒基本正常,精神状态也还可以。

转眼入院第五天,医生安排父亲做CT复查。上午做完,中午结果出来了,显示病情毫无好转的迹象。这一次医生的诊断更加明确,说明这五天的用药治疗,不仅没有半点效果,反而是病情加重。由于没有特效药,言下之意父亲的病症已经进入不可逆转的状态,到时候会因窒息而亡。

到了这个时候,我还是半信半疑,相信父亲可以挺过来。过了一天,父亲的病情似乎再次加重,但意识还算清醒。由于呼吸困难,他左右两边不停地翻身扭动,左手在输液,又有血压血氧检测和心电监护,像藤蔓环绕的老树,必须有人握住他的手,固定不动。而他的右手因身体的本能反应,在头上和胸前不停抓挠。看着父亲这个样子,我非常难受。即使是暗夜,他依旧双眼圆瞪,嘴巴翕动,那样子如同一条缺氧的鱼,在水面上翻着白眼。

煎熬中的一天过去了,父亲已经很难入睡,即便是注射镇静药物,仍然效果微弱。但是在他偶尔的假寐里,我感到父亲已经平稳了,甚至认定他能够康复,过几天就可出院,跟我们回家过年。

第八天早上,医生安排血检,上午十点,检验报告出来,一眼看去,几乎所有的箭头都是指向上端:丙氨酸氨基转移酶、谷胱甘肽还原酶、尿素、肌酐、尿酸、钠、氯、淀粉酶、血糖等指标都在成倍增高。只有尿量在迅速减少,从之前每天拉十几次、七八次,到一天拉一次。医生把我叫去了办公室,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你父亲这个状况,估计就是一两天之内的事了…… ”

走出医生办公室,我从走廊的窗口伸出头去,想让冷风吹拂一下胀痛的头脑。我知道父亲已经站到了悬崖边缘,望着医院正门的大街,车来人往,没有人会在意一个陌生病人的生死。

第九天晚上,情况已经非常危急,父亲血缘之上的同辈、血缘之下的晚辈,悉数到齐。大家守在医院,小小的病房已经容纳不下这么多人,只好让一部分人先退至走廊。几位外甥在一楼停车场待命,那里准备了纸钱、香烛、鞭炮。只要听到病房传来咽气的消息,他们在停车场的角落里将立即点燃纸钱,插上香烛,燃放鞭炮。纸钱必须烧在事先备好的铁锅中,叫落气钱;烧剩的纸灰需要装好,到时一同葬入墓穴。

这天晚上,我们熬了一个通宵,已经是入院第十天,早上六点半,父亲停止了呼吸。医生再次进入病房,他掰开父亲的眼皮,用手电照着瞳孔,摇摇头,宣布死亡。

婶娘、姑姑、姐姐,顿时扑向床前,号啕大哭……

看着护士匆忙地摘下氧气管、监护仪,如同刚打完败仗的士兵,丢盔弃甲,缴械投降。我愣在那儿,动弹不得,认为父亲还没有死去,一个人的死亡不可能如此匆忙快捷、如此无声无息。看着料理丧事的亲友拿来了寿衣、寿被、寿鞋、寿帽,开始联系殡仪馆,我还是不能接受父亲的死亡。直至灵车开来,一大帮人把父亲抬上车,这才相信,父亲真的走了。

灵车启动时,我的目光被那块白底蓝字的牌子刺痛。望着急诊牌上方的红十字,目光如炬,心脏紧缩。此时,我突然想起了那句话:医院的墙壁要比教堂听过更多虔诚的祈祷。



从医院到殡仪馆,哀乐响起,场景切换,父亲已丈量完生死的距离。悼念的亲友陆续赶来,望着躺在鲜花丛中的父亲,我必须接受他逝去的事实。

由于年关在即,父亲的告别仪式约定在第二天下午三点,我以为最让人悲伤的过程莫过于告别之时,然而我万万没想到,痛彻心扉的一幕还在后头。

仰卧在鲜花丛中的父亲被推了出来,一副喷有金色花纹的纸棺材已经摆好。盖子掀开,放置一旁,空着棺材像一头饿兽,张着血盆大口。冰棺内的父亲被移进了纸棺材,盖子即将盖上时,亲人们一拥而上,哭成一团,拉开捶胸顿足的亲人,几名汉子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盖子合上。

父亲在亲朋好友的送行中,被电瓶车缓缓运去了火化车间。纸棺材摆上了平面的推车,朝前方那扇紧闭的大门走去。

这是我此生第一次进入这个地方,在如此陌生的空间里,我手足无措,莫名恐惧。接下来该进入哪些环节,一无所知。作为死者的儿子,我和妹夫、表哥、外甥以亲属代表的身份,准许进入火化车间,成为最后的见证者。

在这个私密的空间里,等待最后的告别。设施异常简单,两根小火车似的轨道伸向幽暗的巷道,巷道深处就是火化的炉膛,父亲将在那里融化分离,一部分被烟尘带走,一部分在火焰中留存。

纸棺材抬上了轨道,火化工向父亲脱帽鞠躬,然后启动电动按钮,轨道载着纸棺材向前缓缓移动。尽管我已经看不到纸棺中的父亲,但我知道父亲头朝前,脚在后,正在滑向疯狂的火海。

棺材推进了巷道,炉壁夹峙的巷道像阴森的峡谷,通体漆黑。火化工见我还没有动静,大声提醒:“孝子赶紧跪下!叫他快跑!”

如果没有火化工的提醒,我或许会一直像根木头,一动不动地愣在那儿。被他一叫,感觉身后有人重重地推了我一把,砰咚一声,我长跪在地,双掌合十,泣不成声。

我努力压制着波动的情绪,扯开嗓门大喊:“老爹!火来了,您快跑呀!快跑!快跑呀!火来了,快跑、快跑……”

对于奔赴火海的父亲来说,我的喊叫真的管用么?他的遗体葬身火海,灵魂是否已逃离?在习俗面前,我宁可相信,儿子的呼喊可以帮助父亲跨越火海,渡过劫难,浴火重生。

父亲,我不曾看到您的来路,但已望见了您的归途……

炉门咣当一声关闭,火光一闪,巷道变成史前的洞穴,复归满目幽暗。我再次闭上眼睛,但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扑簌簌往下流。此时我突然想到了《西游记》,想到了孙悟空和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盼望父亲能有齐天大圣的本领,在炉火中安然无恙。

在乡村,火葬是新生的事物,翻开古籍,我查找汉字的演变。从甲骨文、金文、小篆,顺流而下,在时光的长河中,运斤成风的刀笔,化育成碑刻、竹简,成片的摩崖。直至在生命的旷野上燃起灼目的磷火,才清晰地呈现骨头与火焰的脉络。

多年前,我在一本书里读到过一段特别的文字:“骨头为了支撑身体,还是为了积聚火焰?我不喜欢普罗米修斯,为什么要盗取天上的火焰,为什么不从自己的骨头里盗取火焰……”

当初认为这是一段指向不明的话,如今看来却成了预言。如果物质真的不灭,那么烟就是肉体的溢出部分,那一缕缕飘升的青烟,是收留灵魂的线条。怪不得大多数没有进入火化车间的亲人,他们在屋外仰头观望,注视高高的烟囱,用目光去完成送别。那里飘升的每一缕青烟、每一粒尘埃,都是生命的过往,都是21克灵魂的重量。

当大火燃起,烟云翻越山脉,升入空灵的高处。本分的父亲,一生循规蹈矩,忧心忡忡。他只敢贴地行走,直至肉体终结之后,才在火的怂恿下,腾空而起,感受飞翔的浪漫。

我在外甥的搀扶下,来到了休息室,单独成排的座椅上,挤满了披麻戴孝的男女。他们抱着刚刚买来的骨灰盒,一脸忧伤地坐在那儿,静静等待召唤的时刻。

等待的过程特别漫长,四十分钟的时间,感觉比平时四个小时还要久远。终于有司炉工叫号了,听到父亲的编号,我和几位亲属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进去看到滑动的轨道回到了最初的位置,远远望去,那个地方已经空空如也。棺材、帽子、衣服、鞋子与父亲一同消失,我的心猛然收缩,泪水一涌而出。

我一脸错愕,反复搜寻。我的父亲呢?与进入炉膛前的情形相比,轨道上消失的不仅仅是一具单薄的棺材,还有丰满而完整的父亲。那一刻悲伤如水,万箭穿心。

四十分钟的大火,人去物空,一切如同谎言。火焰已经熄灭,从炉膛中传送出来的钢板留有余温。铺展在棺材下面的锡箔纸完好无损,而散落在锡箔纸上的父亲早已飘走,剩下的只有几根稀稀落落的白骨……

由于事先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看到眼前如此惊骇的一幕,我无法接受。身材高大的父亲,好像被人施了隐身魔法,在沙漏般的火化炉中,删繁就简,悄然剔除。

骨灰装进盒子的过程,充满粗暴,被高温烧化的骨头,不堪重负。火化工用钢钎、用铁铲、用棕刷,把骨头捣碎,压紧在盒子中。我抱起骨灰盒,浑身发抖,泪如雨下……



门被推开了,走在我前头的男人,同样抱着一盒骨灰,胸前的红布像一块兜肚,上面挂住脖子,下面系在腰间。后面的女人边走边喊:“娘啊!你快跟我们回家哟!你生前没来过城里,这里车多人多,可别走丢了啊……”

听着女人泣不成声的喊魂声,我的眼泪也忍不住,又一次奔涌而出。不知是为抱在胸前的父亲,还是为那个没出过村子,没到过县城的老人。

从女人的哭泣中,我仿佛看到了十天前逝去的岳母,她的火化过程,让亲人悲伤彻骨。八年前,岳母摔断股骨,在医院做了置换手术,那次长达六个小时的手术,我们一直不知晓具体的细节。手术之后我们能够看到的只是一个长长的刀口,以及换下的一整块骨头,我们将骨头完好地保存在冰箱。换骨的刀口像一条硕大的蜈蚣,紧紧地趴在岳母的臀部。每次看到那道刀口,我就脊背发凉,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疼痛。

七年前,我在一篇题为《白骨》的散文中,写到了岳母的断骨之痛。在那文章的结尾处,对这一天的到来有过呼应:

“时光匆匆,转眼又是一年,而那块离开岳母身体的白骨,还静静地冷藏在冰箱中,它在等待那个团圆的日子,等待岳母往生的那天,再与主人相聚……

火化之后,在岳母的遗骨中发现了两样坚硬的物品,一件是球形的人造股骨,另一件是长约尺余的固定钢板。这两个部件作为骨头的替身,支撑着岳母残缺的身体。平时它深藏肉体,我们根本无法看到,只有在死亡与火焰的挤压下,才露出钢铁的面目。

望着那两件咣当作响的金属制品,我感觉自己的关节也在咔嚓作响。对于一辈子含辛茹苦,生养了十个儿女的岳母来说,这两块金属不仅是她身体的支柱,更像是火中的舍利,生命的勋章!



父亲安葬的那天,正值南方小年,四野迷蒙,大雪纷飞,沟沟壑壑全被抹平,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

乐队奏着运送灵魂的曲子,跟在手捧花篮的送行队伍后面。脚板踩在积雪上,吱吱作响,既像呻吟,又像哭泣。我把被火焰浓缩的父亲抱在胸前,往山坡上走去,那里已经备好了墓穴。

路并不远,不一会就到了坡顶。父亲一生经历过众多的居所、床榻,然而那一切都是过渡的驿站、暂住的居所,只有这里才是他永久的终点。

三十五年前,体弱多病的母亲,独自睡进了那块向阳的坡地,就像漫长的冬夜,先你一步,上床暖热被窝。你现在也进入了亡魂的生活,是否还能认出并爱着的母亲衰老的容颜?

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风裹着雪花,扑面吹来,我的眼睛无法睁开。只能闭眼站在墓地,让风雪替我去翻阅父亲生命的词章。作为家谱的主修,父亲梳理过无数消失的祖先,透过众多的碑刻、木雕,还有竖写的题笺、别册,多少风尘往事,都隐藏在人性暗隅的风景画里。风与雪在一同暗示,每一个人都一样,从出生之后,便只剩一件事,那就是——死。

咣当一声,盒子放入了墓穴,碑石盖上,在水泥与大理石的咬合中,墓门被彻底封闭。直立行走的生命,已经退回低矮的洞穴,永恒的寂静,终将把大地的苦难填满摊平。众生归一,万世空阔。我猛然醒悟,父母已去,此生只剩归途!




作者

詹文格


江西修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作家》《北京文学》《四川文学》《湖南文学》《山东文学》《福建文学》《星火》《广西文学》《小说选刊》等报刊发表或转载。已出版长篇纪实、小说集、散文集九部。曾获第二十四届孙犁散文奖、广东省第三届有为文学奖、“有为杯”报告文学奖等。

更多精彩内容,请关注我们



       

更多精彩回顾请点击下方链接:

莲池文学 有声书丨散文《两棵沙梨树》

莲池文学丨小说《十字路口》

莲池文学丨散文《生活在山里的岳母》

莲池文学丨散文《儿时的老屋》



监制:李会斌 席晓靖

副总监制:陈芳

监制:赵芒姝

制图:赵岩

编辑:刘羽轩


本文为保定新闻传媒中心(集团)旗下《莲池周刊》原创作品,转载请注明出处,违者必究。

莲池文学
九州风华 万象人生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