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池文学丨小说《水中莲》

文摘   文化   2024-10-07 20:01   河北  

《莲池周刊》文学读本丨2024年9月28

水中莲


柯秀贤



1


可以这么说,黄水泥的到来,让我们的纷争一时偃旗息鼓。那时,我们的吵架,已经达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一不小心,我的左脸颊就被抓出一道疤痕。火辣的痛感让我的火气一时上升起来,挥手就掴了张夜一巴掌。由于用力过猛,她的身子撞到墙上,发出一声沉沉的闷响。关于打架这事,张夜从没输过。这回吃了点亏,她就像母狮捕猎时那么凶狠,嚎叫着调整了姿势,身子飞一样向我扑来。

请问,你们这店面出租吗?就在这时,黄水泥突然出现在店门口,身边还跟着一个目光呆滞的小男孩。

趁我回头的空当,张夜在我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现在没空,一边待去。我一边抚摸着胳膊,一边狠狠说道。

没想到,这小子居然待在门口等着。

张夜一愣,身体静止下来了。店铺已经关了三年,连二楼的房间全都奉献给了蚊子。好不容易有人来租赁,我也住了手。

张夜整理一下凌乱的衣服,笑着把黄水泥迎了进来。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这里的人们大多数靠房租生活。我的任务除了给房子修修补补管理租户外,那就是接送孩子上学放学,买菜做饭。闲暇时还涂鸦一些如张夜所说的狗屁文学,一方面聊以自慰,另一方面还能扒拉几两碎银。而她则在附近一家服装店上班。倒不是我乐意主内,张夜在姑娘家时就是给人家看店,她不愿意当家庭主妇。这是结婚前就商定好了的。后来由于种种原因,她一直找不到班上。就这样,我们像两只刺猬,没了距离感就开始互相伤害。

为了招揽租户,我们重新装修了店面。夏天到了,我提议在店里装个空调,好租出去。张夜不肯,说应该让租户自己装。她理由很简单,能不能租出去还是未知数,不能浪费这钱。这婆娘就是嘴碎,接着由此及彼啰嗦了一堆。说一个大男人没本事赚到钱,整天窝家,有什么资格指手划脚。这话戳到我的痛点。哪个男人愿意窝在家里,不就找不到事做吗。妈的,女人的天性就是六月的天气,一会儿小鸟依人,一会儿狂风暴雨。我不能原谅张夜的侮辱,整个人再次逼近了她。

黄水泥来得太及时了。

平复了气息后问黄水泥,你狗日的想看我俩打架?

嘿嘿,不是这意思。其实,会打架的夫妻才是真正的夫妻。谁的日子那么一帆风顺?他翻着两片厚嘴唇,金鱼吐泡泡般说出了他的至理名言。

哟,还是看笑话来的嘛。

他有点傻傻地笑着,没再说话。


2


就这样,店面租出去了,张夜的口气也缓和下来了。

我是在一个月后才见到李莲儿,也就是黄水泥的老婆。也就第一眼,颠覆了我的认知。这小子何德何能,娶到这么水灵的老婆?

也真是奇了怪了,我见过不少女人,包括张夜在内,从未遇到第一眼就能让我怦然心动的翘楚。一时眼睛直了起来,随后就是一番感叹。

后来,张夜见到了李莲儿时,也像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喂,看看店铺那对儿,简直就是武大和潘金莲现世。看那黄水泥,也不像有钱主,怎么就搭在一起了。

我不能把张夜的变化,简单归咎 于现实生活的日益庸俗。但我越来越发觉,什么话到她嘴里都变了味。其实,她对年轻女租客好像有一种天生的敌意,我常说她是长了一对狗鼻子。把黄水泥夫妻比作武大两口子,亏她想得出来。我也知道她想要借此编排我什么,一旦我开口了,就没完没了的争执。于是,我只能沉默。

你没觉得吗?她有些惊讶。

我,我能有什么感觉?那是别人家的事,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行了,操那闲心干嘛?我本想把最后一句吞下去,哪料到话到舌头上它也会打滑,牙齿没把住门。

你前半句说的没错,但末了的意思听着就不顺耳。我肯定得操心,那可是个狐狸精哦。你该不会趁人不备对她来个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吧。张夜说完,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

想起来了,这是我当年在西湖湖畔,吟咏着《诗经》这篇向张夜求婚的。现在想来,真是太滑稽了。张夜并不是什么文学女青年,她大概是觉得我新鲜且书呆,不抽烟不喝酒的。而我这个高考落榜生,正当怀揣青春汹涌的雄性荷尔蒙,还来不及左顾右盼,就把目标锁定在年轻的胴体上,一不小心就让她把闺女给生下来了。我不得不佩服我妈,当初她老人家极力反对我娶张夜。她总说张夜眉毛太挑,不是过日子的女人。而我不顾她的反对,谁让她偏心眼呢?要是她让我再复读一年,日子何至于此呢?三兄弟中,我的学历最低。

不过,张夜提到了我向她求婚的诗句,那种异样的情愫一下子又把我拉回到了当年青春的意境里:月色朦胧,杨柳拂动,伊人卿卿。我冲动地抱住她,喃喃说道,你就是我的狐狸精。

干什么呀你,我过节呢。张夜不耐烦地挣脱我的熊抱。

胸口那颗燃烧正旺的太阳,扑通一声,掉进冰海里了。

没了张夜的温暖,眼前闪烁的,是李莲儿忧郁的眼神。

别处的风景,是男人的最爱。


3



插图  李超


刚开始,我以为黄水泥开店只卖茶叶。先前整条街上档次的茶叶店不少,什么八马、华祥苑、皇茶苑、鹭岩、三千、日春、魏荫、感德等等,现在没有两三家了。他这个时候卖茶叶是不是看出什么商机,不得而知。但奇怪的是,他把店面用一大块木制屏风,隔成两半,靠路边的前半部分用来卖茶,后半间空着。茶叶也不是什么品牌,有时是那种散装铁观音,说是他们老家人自制的。不过,口感尚好。黄水泥说,这东西他只卖熟人。

熟人?你们来鱼城多久,有熟人?快八年了。

后来我才明白黄水泥所言不虚。有个周末晚上我带女儿从公园散步回来,听到茶叶店里传来喝茶话仙的声音。像是一间移动的闲聊室,倒也热闹。以后形成了习惯,每周三次,晚八点开始,每次来的人都不一样。他们一般聊到十一点就结束,而几个人当中必有李莲儿。李莲儿带人来聊天,黄水泥就提前打烊,把店门关起来,十一点到了,他夫妻二人把另外三位客人送出店,客人们手里都提着茶叶。

我说什么来着,他老婆就不是什么正经货色。好像一个伟大的真理得到了实践的验证,张夜的语调像个法官,作出了审判式的结论。

我告诉你,少往他店里钻。

遵命,老婆大人。

其实,我不屑跟她争论这事。就像人们不与孔乙己讨论茴香豆的写法一样。

哦嚯,怎么突然乖巧起来了?说明你心里有鬼。张夜不依不饶。

不累啊你,有功夫瞎琢磨这些无聊的事,你倒是管管女儿的学习啊。我也有些动怒了。

怎么,不耐烦了?当初你是怎么承诺的?连孩子都管不了,你当什么父亲。

你他妈的更年期提前了还是怎么了。我咬着牙,捏紧了拳头,但几秒后,皮球一样泄了气,我把即将冲出喉咙的话咽了下去。

哼,谅你也不敢。

这天傍晚经过店面时,黄水泥把我给叫住了。

最近怎么都不进来喝茶?有好茶,给你留着呢。

这段时间忙呢。我搪塞道。

不对吧,心情不好?都写脸上了。

嘿,这小子,自己都可怜成什么样子了,还有心思对别人察言观色。

黄水泥烫了茶具,从茶罐里取出一小包茶叶,撕开,抖抖地送进瓷盖碗里,把包装袋捏成团,投进收纳桶里。他提着烧水壶,壶嘴对着碗口,由低往高,冲泡。螺状的茶叶在热水的冲击下,欢腾着,旋转着。他随即盖上茶盖,摁住,轻晃。大概停留了八秒,抹开盖子,一缕热气和香气悠悠升腾起来。黄水泥适时把盖子放到鼻子下,深深吸气,陶醉地闭上眼睛,几秒后睁眼,用盖沿抹去茶沫,把茶水倒入公道杯,顺手把两人要喝的茶杯子,又烫洗了一下,这才倒掉。黄水泥这一番操作,行云流水,显然是喝茶高手。再细看茶具,高档的德化白瓷——中国白。我知道黄水泥有几套茶具,这一套是招待贵宾用的。

这类茶,第一遍茶汤是不喝的。

黄水泥喝茶真讲究。但同样的茶叶,同样的水,他泡出的茶汤,就是比别人泡的有韵味。

尝尝。黄水泥把第二遍茶汤送到我面前。

我端起茶杯,一时香气入鼻,悠悠的是兰花香,再深入一些,是婴儿身上散发出的粉嫩奶香。

这是什么茶?我精神一颤。

汤色如何?黄水泥问。

金黄透亮,搭这白瓷,绝配。到底什么茶?

尝一下。黄水泥还在吊我胃口。

在他热切的注视下,我抿了一口,又抿了一口。

怎样?他笑着问我。

一个字,妙!究竟是什么茶叶?我目光在收纳桶里寻找那个小包装袋。

不用找了,找到了你也看不出。黄水泥压低了声音说,这是我们老祖宗按观音娘娘的旨意制作,在以前可是贡品,皇帝才能喝到的哦。现在这茶树一年产不了两三斤。

其实什么牌子不重要,喝茶,喝的是心态和境界。

嚯,看不出来啊。看来,你是有境界的人,否则……

别高看我了,没那么玄乎。过日子的,谁不是一地鸡毛。

黄水泥话中有话,像是弦外的音符,正袅袅颤栗着。


4


故事有点俗套,却也真实地还原了当时的情况。

黄水泥沉下脸来说,村里有个女孩,幼师毕业后就应聘到本村办的幼儿园当了老师。女老师长得清纯,又有才艺,深得小朋友和家长的认可,园长也十分器重。

事情发生在第三年的一天,园长忽然把女老师叫去。一进办公室门,园长就大声质问,木子,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叫我怎么向家长交待?

木子顿时一愣,瞪大眼睛望着园长。

你说吧,这事怎么办?

园长,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木子仍然一头雾水。

人家家长指名道姓,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

园长,你总得让我知道,我到底对哪个孩子做了什么了?

你还好意思问,你多次摸了孩子的私处,孩子向家长哭诉,家长来投诉了。我告诉你,这不是小事。

不不,事情不是这样的。木子急得嗓子冒火。她想起来了,班上的陈小凯好几次要木子带他上洗手间。本来这也很正常,班上的孩子都很黏木子。但小凯从洗手间出来,裤子没提上,一只手拨弄着小鸡鸡,对着木子喊,老师你看老师你看。

木子一看,脸一沉,把小凯呵斥了一顿。原以为陈小凯以后就不敢了,没想到这孩子又连续几次对她做这举动,看来是故意的。木子正考虑要怎样跟孩子家长沟通,没想到才上中班的陈小凯居然会恶人先告状。

园长,你要相信我。木子几近哽咽。

我倒是愿意相信你,还打算好好培养你。可是,这种事一旦传出去,人们会相信你,还是相信孩子?这已经涉及到孩子的身心健康,陈小凯父亲强烈要求给个说法,否则要请律师了。说难听一点,这就是猥亵儿童罪。

木子的脑袋嗡的一声炸开了。

这样吧,你去跟家长道个歉。你啊,惹谁不好,偏惹上陈小凯。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爸爸每年给咱园捐好大一笔款,你看你这事做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好。

园长,你别说了。木子打断了园长的话,气愤地说,我没对陈小凯做任何事,凭什么道歉。

就这样,木子被开除了,但是事情并没有结束。黄水泥咂了一口茶,摇头叹息。

那时木子已谈了男朋友。对方家境不错,父母都是乡镇干部,对木子也很中意。两人已经领了结婚证,双方家庭也正筹备着年底办婚礼。没想到木子做出了那种丢人的事,还没过门,就离婚,这在村里还是头一遭。不知情的亲戚朋友们见了她都躲得远远的。同时,父母兄弟没少给她脸色看。更可怕的是木子这个污点还被记入了档案。

这不等于说她很难再当老师了?我也为木子打抱不平。

是啊,哪个幼儿园会请一个有污点的老师。

园长这样处理也太草率了。

这有什么办法。可到头来竟是一场闹剧。后来,陈小凯哭闹着跑去找园长要木子老师。他承认自己撒谎了,只是想用这种特殊方式,引起木子老师的注意。他喜欢木子老师。

现在的孩子,唉。

是啊,又不能对孩子怎样。黄水泥苦笑着。这事在村里闹得沸沸扬扬,虽然家长和园长也一再向木子道歉,并希望她回幼儿园继续工作。可木子的名声,早已传出去了。

再后来呢?

后来,她嫁给了村里一个二婚男。

二婚男是你?木子是李莲儿?直觉告诉我,他讲的就是他们的故事,但我还是很惊讶地坐直了身子。

是的,我侥幸地吃上了天鹅肉。黄水泥自嘲道。你知道吗,我那前妻得知儿子天生智障,就跑了。那时,孩子才一岁多。黄水泥说着眼眶就红了。

好在李莲儿不嫌弃,愿意照顾我们父子。随后我们离开老家,来鱼城做点茶叶小买卖。

那,那些来喝茶聊天的是?

他们是李莲儿的中学同学,以及同学的朋友,朋友的朋友。

你们关系怎样?我的意思是——

他打断了我的话。也就那样吧,谁家不是这样。我也知足了,在外人看来,毕竟有个家,你说呢?

窥探了他人的短处,感觉是那么美好。好像内心也舒服了点,这一对比,我算是幸运了。

黄水泥没再往下讲,我也没有想过多探究的意思。就这样,我们默默地喝着茶,直到茶水清淡得没有一点味道才结束。


5


可惜了李莲儿。这,这都是命。唉。一回想起黄水泥讲的故事,不免又是一阵嘘唏感叹。

这几天总是哼哼叽叽的,感慨什么了?

我,我没有。我想否认,可那声叹息还是无意识间暴露出我的弱点来。

一大早唉声叹气,肯定有事。

无聊。

我可告诉你,别把持不住,女人身上的零件,没什么差别。碗里的不一定比锅里的差,得看看自己是啥德性。得了,说多了你也不高兴。待会把那些毛巾都放锅里去煮一煮,消消毒。张夜在梳妆镜里,往脸上扑粉。

放洗衣机里洗不行吗?

洗衣机能消毒吗?你以前不都是这么做的吗,今天怎么了,是真有问题啊?絮叨之后她转过脸来,红嘴唇涂得跟鸡屁股似的,一双杏眼竖着向我扫来。

我马上败下阵来。这年头,想要底气得有资本。

张夜出门了,去一家服装店应聘。

家里剩下我一个人。一般送女儿上学后,我会把买来的菜洗好,以便中午做餐,空余的时间就看书、码文字,或者找黄水泥喝茶。如果他儿子不痴的话,应该也上二年级。黄水泥天天把他带在店里,客人一来,就让他到里间去。孩子虽然智障,倒也听话,穿戴也算整齐干净,这大概是李莲儿的功劳。听黄水泥介绍,那孩子一天到晚咬着个磨牙器,各种形状的都有,换得也勤。难以想象,李莲儿是怎么侍候这父子俩。不说那呆儿,单就黄水泥,个子矮不说,样貌也跟他名字差不多。我突然臆想起来,李莲儿是怎么招揽那些客户的呢,白天在店里根本见不到她。

突然间,一股烧焦的味道,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我一时紧张起来,视线转移到厨房方向。煤气灶上正冒出一股浓烟,完了,我的毛巾。

我以为张夜回来,一定会兴师问罪。没想到她竟然不当回事。总体看来,她今天的状态不错。不用说,肯定是应聘成功了。

你知道今天我去应聘,看到了什么?一是老板让我明天去上班。还有你猜,我在店里遇到谁了?

你闺蜜?为了讨好她不责怪我把毛巾煮焦了,我极力配合她的表演。

不不不,再猜。

遇见你干爹了?

去你的,什么干爹,快猜。

饶了我吧,你们女人的事,我猜不出。

哼,料你也猜不出。是李莲儿,我见到了她。张夜说完,很是得意。

她也去应聘?

瞧你说的,她那种人需要工作吗?是一个有钱的老头带她去店里买衣服。张夜特地把“老头”两字咬得很重,像是切着牙齿说出来的。哼,她还解释说,那老头请她来当参谋,要给女儿买的。你说,这不红口白牙瞎编吗?

我们那店是法国品牌专卖店,价位都很高,一般人哪舍得买。

那李莲儿算是你的上帝咯。

可恨的是,她竟然装作不认识我。有什么了不起的,还那么得瑟。

够了,别这么编排别人,好歹她也是我们的租客。

哟,心疼了?我就知道,你整天这么闲,原来想法都在她身上了。张夜那股胡搅蛮缠的劲儿,又上来了。

真是不可理喻,有病。

我有病还不是你们姓苏的给坑的。张夜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伸过来。

信不信我揍你?

来啊,怕你不成。

来就来,我刚举起胳膊,手机闹铃响了。

接女儿的时间到了。

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鸟。

身后,张夜的骂声,提高了几个分贝。


6


下午送女儿上学后,我便到百汇去。这熊孩子,学习不自觉也就罢了,还跟我讲条件。说是这次期中考试语数两科要都能上九十分,我就得给她买乐高,又特别指定要超大版的蝙蝠侠,结果还让她真考上了。为了她的学习积极性,我只能答应给她物质奖励。

商场人多嘈杂,我乘电梯直接上了四楼。来到乐高区,找到了苏小慧要的蝙蝠侠,499元。我的乖乖,这丫头片子太坑人了吧。

售货员帮我装了个大礼盒,提着蝙蝠侠准备到收银台,不经意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定睛一瞧,没错,是李莲儿。正想收回视线,突然发现她背后的裙角夹进内裤里了。估计是上完洗手间,没拉好就出来了。女生一忙活很容易犯这错,张夜就犯过一次,幸亏是在家里。李莲儿穿的是黑裙子红内裤,太显眼了。好多人都在背后指指点点,偷偷地笑。她一点也没察觉,也不知道她在商场里逛了多久,竟没有一个人提醒她。

我本想径直走过去告诉她,又觉得有点不妥。毕竟是公共场合,我又是一个男的。和别人一样装作没看见吧,又于心不忍,不知她还要逛多久。最后,我想到了一个巧妙的办法。

我快速走到她身边,一手提起蝙蝠侠,挡住了她的臀部,一手把她的裙子拽了一下。李莲儿受惊吓似的转过头来,瞪着大眼睛。

我,我,你的裙子……我嚅嗫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

李莲儿一看是我,又往下看了看裙子,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她窘迫得双颊泛红,连声说,哦哦,谢谢你谢谢你。

我正想回应她时,一个雷声在我耳边炸起。

好啊,竟然到商场约会来了。

张夜的声音,在商场里飘荡起来了。被她逮了个现行,即使满身长嘴也说不清楚了。

张夜像头发怒的母狮子,继续在商场里又哭又闹。很快地,她咆哮着扑向李莲儿。

不要脸的臭婊子,勾搭别人老公。

李莲儿躲闪不及,头发被张夜揪了几下,一时散开来,盖住了脸。

商场的人一下子就围过来了,有人拿出了手机。

哟,这不是刚才那个露臀女吗?

原来是小三啊。

唉,现在的女人已经败坏到这地步了。

张夜发疯似的又要撕扯李莲儿的衣服。我扔了蝙蝠侠,死死抱住张夜。并哀求道,咱别在这儿闹,有事回家说去,好吗?

我偏不,苏忽,你个王八羔子,不当着众人的面说清楚,我绝不饶你。张夜又大吼了一声。

这婆娘一点不听劝,越发癫狂起来。我实在是没办法了,甩了她两巴掌。她的身子向前趔趄两步,愣了下神。在这当儿,我赶紧拉起李莲儿,头也不回地奔出商场。

嘈杂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7


好几天没到黄水泥店里喝茶了。发生那样的事,哪还有脸到他店里去。尽管后来张夜找她在百汇上班的旧同事去查看了监控,证明了我和李莲儿是碰巧遇上的,她还是耿耿于怀。甚至到店里指着黄水泥的鼻子警告他,别让自己的老婆到处招引男人。黄水泥的脸青一阵,红一阵,没有回话。这还不算,张夜那张臭嘴,见人就提李莲儿哪件衣服,是在她们店里买的。好事的人便顺藤摸瓜,问她家黄水泥怎么能供得起她那么奢侈?张夜就如此这般地编排起故事来,怎么难听怎么来。同时,网络上也出现了那天的视频。

我想到了离婚,这日子没法过了。

孩子怎么办?身边太多这类单亲孩子失足的惨痛案例,我不想让女儿也步入他们的后尘。实际上,张夜父亲早逝,她和母亲相依为命。或许是原生家庭的不幸,使她缺少安全感。即使我一再地向她保证,我会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可生完孩子后,她更敏感了,一有风吹草动就疑神疑鬼,就跟我闹。要说她不好吧,我妈生病那阶段,她日夜在病榻前照顾,端屎端尿,比起另两个整日把孝顺挂嘴边的弟媳强多了。连我妈都不免逢人就夸。

张夜啊张夜,你让我如何是好?

站在窗前,我的思绪如秋天落叶般纷飞。

忽然,手机响了。一看,是黄水泥。心正烦着,就让手机自己吟唱着。停了一会儿,手机又响了。

苏忽,你在家吗?到店里来帮我看下孩子。

黄水泥平时几乎不打我电话,听他语调不对,我边听边下楼。

这是怎么了?

李莲儿出事了,你帮我看看孩子。黄水泥说完,急匆匆骑上电动车走了。

出,出啥事了?

一时间,各种臆想在脑海里生成。

快到中午了,黄水泥还没回来。打了几个电话也没接,我感到事情严重了。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后,他回我电话了。电话里声音十分嘈杂,黄水泥带着哭腔,说他在殡仪馆里。

李莲儿死了。

这太突然了,没有任何预感,仿佛只是上帝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一个大活人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她还那么年轻,才三十出头呢。但她的确是死了,仓促得连一张遗像都没有。

事情是这样的,早上她接到朋友的电话,约见一个新客户。十点多的时候,他们在西湖边一个亭子喝茶,突然听到亭子附近有孩子落水的呼救声。李莲儿没来得及跟朋友打声招呼,就跳进水里救孩子。水并不是很深,可是有一块岩石没在水中。她一扎入水,头就磕在石头上,孩子是救上来了,她却沉了下去。人们把她捞上来后就一直昏迷着。还没送到医院,人就不行了。

黄水泥像是当年的祥林嫂,店里每进来一个人,他就会不断讲述着李莲儿的故事。

见此情景,张夜也背过脸去,悄悄抹着眼泪。


8


一个月后,黄水泥退了店面。那天离开前,我们有过一次交谈。他说,和李莲儿结婚这几年,这辈子算是没白活了。有了李莲儿,生活才有了盼头。通过这几年的打拼,我们已经在老家盖了一栋三层楼房。

茶叶店辛苦挣到的钱,她全都存在我的银行卡里。要不是她支撑着,茶叶根本卖不出去。我知道,别人的眼光很毒,总想从她身上找到不一样的故事。但我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原本打算等凑足了钱,买一部私家车,跑滴滴,再也不做茶叶生意了。她最后一笔款存进来,刚好够买一部中档小车。那天,我们还去车行看了车呢。

老天爷不想放过她,还能怎样?

随后,黄水泥带着他的傻儿子回老家去了。我没敢安慰他,哪怕是真心的话儿。他的伤口还没愈合,我不能再撒盐巴了。

可怜的店铺,一下子空荡起来。

几天后,我把挂在墙上那面舍己救人的锦旗取下来。闲暇的时候,黄水泥和李莲儿的影像,一直在脑海中回放着。

有意思的是,张夜再也没有跟我拌嘴了。



作者

柯秀贤


  福建泉州人,福建省作协会员。在《福建文学》《台港文学选刊》《绿洲》等刊物发表小说、诗歌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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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刘羽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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