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收获》 | 明亮的星:在“悲观主义的训练”之后写诗——娜夜诗札记(耿占春)

文化   2025-01-14 22:26   上海  


娜夜

著有诗集巜起风了》巜个人简历》《火焰与皱纹》《我选择的词语》多部。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屈原诗歌奖等奖项。现居成都。

2025-1《收获》

明亮的星


专栏:明亮的星

在“悲观主义的训练”之后写诗

——娜夜诗札记

耿占春

一位诗人叫草人儿,她这样描述了《我的娜夜姐姐》:“我的小女儿用童稚的声音叫她娜娜。娜夜和我小女儿彼此的昵称是动物的……现在,又转向植物的了。”草人儿说:“我们丢失的旗人姓氏,由我的小姐姐承袭了两个字的谐音:耶赫那拉——娜夜。”她回忆说,“她是大我三岁的小姐姐。我们最愿意回忆我们在一个叫白银的地方的家,红砖白墙的小院,晚饭后,父亲的二胡声,母亲的歌声,还有门前那条清冽欢畅的小河,不远处的小树林里茂密的树木,无名花草,动物们神秘的脚印……”这是一个偏僻、荒凉而又适宜自由成长的环境,我们或许能够从娜夜的诗中发现草人儿所描述的这些要素:童年、自然和一切微末之物的秘仪。

  娜夜幼年随父母从东北迁至西北,直至上世纪八十年代走出白银,走进大学,并逐渐蜚声诗界。她诗中的那种秋季式的苍茫以及与寒冷对应的温情或许就来自大西北的隐秘馈赠。娜夜说,《在这苍茫的人世上》,“寒冷点燃什么/什么就是篝火//脆弱抓住什么/什么就破碎//女人宽恕什么/什么就是孩子”。在她眼里,“孩子”是一切被爱之物的昵称,需要呵护和必须谅解的,都是“孩子”。一种母爱式的温情与包容,这是娜夜的诗留给读者的持久印象。娜夜的诗和娜夜的形象是吻合的。可她的读者也会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种纯粹的情感似乎在逐渐耗散。当她写到“一个诗人意味着接受各种悲观主义的训练”时,喜欢娜夜诗歌中慰藉性情感体验的读者会感受到一阵来自生活世界的寒颤,但娜夜经受住了持久的“悲观主义的训练”,爱、谅解与包容并没有被生活的庸常与琐碎耗尽,改变了的是诗人对爱的理解,是伴随着理解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

1

谈论诗人娜夜还是从她那首广为人知的《起风了》开始吧,似乎这首诗——或风本身——具有情感起兴的意味:
起风了我爱你芦苇
野茫茫的一片
顺着风

在这遥远的地方不需要
思想
只需要芦苇
顺着风

野茫茫的一片
像我们的爱没有内容
娜夜诗歌的风格在这首早期作品中初露端倪:情感、情绪或感受,被具象地描述为一种情感空间。一种作为氛围的情感,远非热烈,而是略带西北式的苍凉感。在这首诗中,“没有内容”的爱在空间上无边无际地伸展:安谧,自由,无限。“野茫茫的一片”芦苇“顺着风”,在短短的几行中,两个要素像基本动机一样反复着。重复没有让语句复沓,而使得表达臻于纯净。语言的音律与节奏增强着氛围。诗中的情感像音乐一样“没有内容”,它流动在空气中,吹拂在风里。物性或物的空间感展露了一种弥散着的情感特质。这阵风和风中野茫茫的芦苇或许就来自娜夜白银时代的记忆。

  情感体验通常有如气候或物质属性一样,具有相对于身体的环绕性,娜夜早期的写作深谙这一秘密:“在你的左边/风踩着又一年的落叶/……我喜欢这一切/就像喜欢你突然转过身来/为我抚好风中的一缕乱发”,身体周围情境-空间本身的描述就是情感的呈现。当诗人说“——幸福不过如此”,似乎触手可及的幸福本身就驻留在此时此地。“风”及被风吹拂之物,是娜夜常常用以展现情感氛围的自然元素。“没有内容”的爱,要表达的情感已经化为氛围,化为携带地域感和季节气候性的存在。

在泥土之上
在呼唤之上
秋天的风就要来了

就要来了
秋天的风

我要放下其他
拿起针线
去为另一个孩子把短袖接长

然后说出那篇作文的开始
秋天的风和它的空麦壳
就要来了
(《作文》)
就像《起风了》那样,在娜夜的诗里,“风”往往具有起兴的意味,并参与语义的生成。从身体的感知而言,风一扫沉闷、气闷或压抑的氛围,展现一种空旷、舒畅、流动的空间。在娜夜写到风的诗篇里,差不多都是转凉的(西北)秋风,然而情绪却是温馨的。她渴望传递的,是一种生命凉意之中的温情。诗人没有直接书写的情绪悄然播散为一种氛围,季节和季风携带着内在性的感受,物理性的或气候性的氛围转换为情绪性的体验。

  娜夜诗中情感的空间特性属于大西北,这种爱之情感也具有西北的自然属性,属于农耕,属于土地,这就是她《再写闪电》的缘由:“我要写那些等待闪电照亮的人/那些在闪电中奔跑着用方言呼喊的人——/喊向干渴的麦苗/荒芜的山坡/也喊向自家的水窖/脸盆/茶缸/孩子们灰土的小脸小手”;这里的雨水有如风一样携带着西北的空间性,揭示了一种生存环境与社群传统,水是稀缺的,以至于人们会敬之为神:“——湿漉漉的闪电在甘肃省定西县以北/你预示着的每一滴雨/都是有用的/每一滴/都是一个悲悯这片土地的神”。

  贫瘠、匮乏与稀缺的自然元素化身为神,因此在娜夜书写着苍凉时,《喜悦》就成为更古老的情感元素:“这古老的火焰多么值得信赖/这些有根带泥的土豆白菜/这馒头上的热气/萝卜上的霜”。你看,娜夜不是写土豆白菜,不是写馒头和萝卜,那可能是超市里或餐桌上的事物,她凝视着的是携带着环境信息的事物,是附着在土豆上终将洗掉的泥,是馒头瞬间将消散的热气和萝卜上的霜。置身于这些无用且携带着自然要素的暂存之物,“在它们中间我不再是自己的/陌生人生活也不在别处”“我体验着佛经上说的:喜悦”。在诗人这里,似乎生活的“喜悦”这“古老的火焰”只有往昔岁月里才有,“像农耕时代一样好?/一缕炊烟的伤感涌出了谁的眼眶……”从字面意义上看,娜夜的喜悦和幸福感有一双朝后看的眼睛,实则是朝下看的目光,是孩子、童年,是孩子更与其亲和的自然与土地:“我爱/一间农耕气息的厨房和它/黄昏时的空酒瓶//小板凳上的我”。

  对日常生活的首肯不止于此,对“此刻”的热爱体现出一种更为普世的情怀,娜夜铭记着的是生活中那些欢欣的时刻,是人之成为人的时刻,她愿意自己《为此刻署名》:“那就为此刻署上我的名字:/书房里的自然光/烟草味/用力碰过的酒杯/比一首诗更重要的/交谈”,还有窗外“草地上/去掉了尿不湿/从婴儿车上站起身来/哗哗尿尿的男孩/他父亲开怀的笑声”,似乎是人类的母性在注视着这一切,在孩童身上闪耀着的福音书式景象。这些看起来是浅显的图景,娜夜却赋予其一丝仪典式的味道,一种赞美诗的音调。娜夜早期诗歌里欣悦的调子仍然回响在她之后的诗歌里,就像温暖之于苍凉,爱和欢愉更深切地源于生命的悲悯之情。她在孩子们的节日里写到一只“叫声带着绒毛”的小鸟,“啄我花盆里的紫苏叶”,于是她停止翻阅手中的书,“一只鸟/你刚认识天空/生活已被我简化为书和阳台上的花草”,在貌似轻浅的语言中隐含着生活难以逆转的逻辑;小鸟与天空被羡慕,然而诗人的缺憾也转向欢愉:“我们/有过目光相对的一瞬/风吹来草木之香/——我的目光/也带着些绒毛:六一快乐”(《六一》)。在这个并不单纯的欢愉时刻,风不经意间“吹来草木之香”,使得即使被“简化”的生活亦被欣然接纳。风是经常出现的一种物象,它也是一个隐喻,在某种意义上,娜夜的语言即具有风的特性:可以在其中呼吸到一种精神。

(选读完,全文约2万字)


本文作者:

耿占春

文学批评家,八十年代以来从事诗学研究和文学批评。著有《隐喻》《观察者的幻象》《叙事:探索一种百科全书式的小说》《失去象征的世界》等。曾获华语传媒奖第七届批评家奖,第四届中国当代优秀批评家奖等。现为河南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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