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收获》
2025-1《收获》刊载陈继明长篇《大声独白》
长篇小说《大声独白》(陈继明)
这是一个关于疼痛与疗愈的故事。李杜从陕西来到广州读医学院,是因为父亲患有顽固的幻肢痛,夜夜因为早已截掉的胳膊发出痛苦的呻吟。在广州,他与美丽空姐堕入爱情,可婚姻只维系了123天。他去美国学习疼痛学与心理学,也参与了对卢旺达惨案幸存者的心理治疗。回国后他创设了私人心理诊所,第一个病人就是他的父亲。他的口头禅是:“我是用故事看病的人。”所有的慢性疼痛都不是孤立的医学事件,他的治疗途径是深度进入病人的内心世界和人生历程,寻找隐秘病因。一次,在治疗一个患有孤独症的孩子时,猝不及防,他遭遇与谜团紧密粘连的“真相”……天空与大地是没有记忆的,而所有经历过的情感,却定义了一个人的“小世界”。
《大声独白》插图:杜凡
长篇选读
大声独白
陈继明
上部
1
(续)
我是第一次吃,也觉得好吃,但还是觉得,它是太南方的一种食品,我这样的北方佬只能尝尝而已。随后我们在街上散步,又碰到萝卜牛腩,看我有点馋,她立即要了两碗。人太多,我们是捧着碗在街边站着吃的。她还给我带了两条老双喜特醇香烟。她送我烟,却说:“最好少抽点。”眼神里露出真切的关心,让你觉得,如果不听,就有负于她那种目光。我说:“我平常不怎么抽烟,那天在邝邝家抽烟多是因为桌上有一堆散烟,不小心就拿一根,再说还是软中华。”她说:“我倒不反感抽烟,男人身上有点烟味才像个男人。”一听这话,我当时就打开一包,点了一支。火机是她跑到街对面一个小店买来的。一个大美人迈着两条大长腿跑去又跑回给我买火机的样子令我受宠若惊。随后景园说:“我约你出来,主要是想给你解释,我为啥不吃鸡肉。”我问:“为啥?”她说:“我小时候做过一个噩梦,梦见一个小伙伴变成老母鸡,直朝我脸上扑,从此就不再吃鸡肉,吃了会恶心的。”她的语音里自然而然带着一种瀑布或者泉水才有的韵味。连笑容也是,笑的时候像花开了一样,你能感受到花蕊徐徐张开的过程,像电影里花开的快镜头。
之后景园把我送回了学校。
接下来的几天,我心情一直忐忑不安。你们猜我在担心什么?担心她爱上我。如果她爱上我,我恐怕没一点办法,也只能爱上她,飞蛾扑火般地爱上她。谁让她是空姐呢,谁让她那么漂亮呢,谁让我十三四岁就梦见过她呢。
半个月后,景园还是很晚才约我出来,要我陪她去海珠桥看空场电影。“空场电影”这个词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她说:“我喜欢一个人看空场电影,整个电影院里最好就我一个人。”我很惊讶,这和我对她的印象很不一致。
“为什么最好就你一个人?”
“小时候父母经常吵架,他们一闹我就钻进衣柜里,听他们吵架的声音。”
“和看空场电影有啥联系?”
“看空场电影不像藏在衣柜里听父母吵架吗?”
“是有点像。”
我记得我们看的是粤语的喜剧电影《踢到宝》,香港演员肥猫、黄秋生、梁朝伟演的,我完全听不懂,而她一直在笑,有时在大笑。
好在那部电影并不算长。
看完电影我就回了学校,和上次一样我们没有说太多话。隔了半个月,我们又见面了。这次是白天,景园自己开车来校门口接我。
那是一辆白色的半新的标致,车里面香喷喷的,冷气也有点过了,让我全身发抖,分不清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担心她吃了我。
就好像我是唐僧,她是白骨精。
为了不尴尬,我主动说话,问她:“这是啥车?”
“标致。”接着她又说,“我家老爷子是开车行的,其实我可以开更好的车。”
“怎么不开更好的?”我问。
“还是低调些好。”过了片刻,她用顽皮的口气说,“你身上的男人味好重哟。”
“你是说我身上有臭味吧?”
她看我一眼,说:“南方热,容易出汗,多冲冲凉呗。”
这让我想起班里的南方同学总是嘲笑北方佬不爱洗澡,是因为舍不得搓掉身上的陈年泥丸子,想等放假后带回去种地。关于洗澡要不要搓澡,关于洗澡和冲凉的区别,关于五分钟够不够洗一次澡,全宿舍争论过很长时间。
“我也闻见自己的臭味了,但平常怎么就闻不到?”
“车里面空间小,容易闻见。”
她快快扫了我一眼,车子也快速摆了一下。
稍后她更狠了:“如果穿短裤凉鞋,最好别穿袜子。”
我低头看一眼脚下,凉鞋加袜子,的确土得很。意外的是我并不觉得有失面子,而是老实承认:“我是北方小县城来的人,土包子一个。”
“你不是在广州待了四年了吗?”
“你们广州太繁华,我一来就被吓住了,怕融入,只好做个书呆子,平时很少出校门,最远去过二沙岛。那种怕是心理上的,一时半刻克服不了。”
“心理上的怕,我懂,我懂。”
这次,她带我去了她家。
她家离海珠桥不远,在北京路附近的一条老巷子里,巷子很深,七拐八拐到了她家。那是一座单独的院子,墙上的三角梅开得正热烈,火一样照着我,令我心虚。院门推开,我跟进去,看见院里晒着许多性感的女式衣服,五颜六色的裙子,大且厚的胸罩,还有精致极了的小内裤,令我想起北方的柳树叶。两边的厢房里都住着人,右边有个露出半边奶的女孩正蹲在水龙头旁边刷牙,歪着头含糊地和她打招呼,还不由自主停下手看了我一眼,牙刷停在嘴里,眼睛朝上翻,目光从我脸上一路滑下去,露出一瞬间的痴相。借着她的目光我心里作出自我评估:我和空姐至少在个头上很般配,我一米八五,她大概有一米七五。在广州,以她这样的身高,想找个般配的男人并不容易。
空姐用钥匙打开正面的一间大屋,我们进去后她推上门说:“我家就我一个人,多余的房子闲着也是闲着,租出去,每月能收一千元租金。”随后她小声说:“刚才的小妹是吃男人饭的。”她并没有使用“小姐”“鸡”“妓女”这样的词。加上她的表情,我立即就明白了。我问:“房子租给这种人不嫌晦气吗?”她说:“租房子的时候不知道,后来知道了,就不好意思赶人家走了。没事的没事的,都不容易。”
坐下后我看见屋内也搭着一些衣服,也是女式的,有长裤,有长裙、短裙,有胸罩,有内裤。我注意到胸罩和外面的不同,薄薄的,我不由自主又瞟了一眼她的胸部,不大不小,可能是B罩吧。她取来茶具,那种标准的功夫茶具,准备泡茶。自从进入巷子,我嘴皮就发干,她肯定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很熟练,在她手上,瓷质的茶具也带上了手指的柔软和弹性。茶也很香,轻呷一口,芬芳四溢,连头皮都有热热的感觉。当时我不懂茶,不知是因为茶好还是因为茶是她泡的。她说:“刚才那个小妹是大学生,你们北方人。”我问:“北方哪儿的?”她说:“不是陕西人。湖北人。”我说:“湖北人怎么是北方人?”她说:“我们广东人习惯把广东以外的人都叫北方人,连广西人也是北方人。”我说:“如果你不是广东人,就必须是北方人。”她一笑,说:“她叫阿卉,人挺好的。”
我在她家大概坐了一个小时,然后一同去外面吃饭。那次我知道,她父母离婚后,她父亲和一个湖南女人好上了,她母亲一气之下和父亲的助手私奔了,去了加拿大。父亲的助手是香港人,两人合作开车行很多年,实际上形同走私。我还记得,景园是怎么说她母亲的。她说:“别人能做到红旗不倒彩旗飘飘,我妈做不到,总把自己当贵客,天天和我爸吵。我爸本来只是和湖南女人偷偷来往,这么一闹,她出局了,人家两个结婚了。湖南女人只比我大五岁,所以我和他们从不来往。我和老爷子偶尔见一面,多半都是他找我。老爷子心里对我有愧,找我一般是塞钱给我,给我的钱都是新票子,连十块五块的都是新票子,一张旧的都没有。除了给钱,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景园期待我说说我家的情况,但我保持沉默。我觉得还不是时候,也担心说出来吓着她。再说我一直在想十三四岁时做过的那个梦。刚才的巷子就像是梦中的巷子。一条只够走一辆小车的巷子。看来我不能不先说说那个梦了。
(未完待续)
陈继明
甘肃天水人,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七步镇》、《平安批》、《敦煌》等。作品曾获曾获中国好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华语文学奖(年度小说家)、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等。部分作品被译为西班牙语、俄语、泰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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