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
陈春成
卧床之初,儿子捧来一堆山水图轴,有些是家中旧藏,有些是新搜罗的,都是名家手笔,令人在四壁张挂,给他解闷。又搬去他床前那架旧漆屏,换成绘了四时山水的四扇屏风。春和夏在他脑后看不见,一侧头看到的是一面秋景,画的是连山绝壑、苍烟红树,上书“千崖秋气高”。底下还写了一行稚拙的小字,“高秋苏病气”,是入秋时儿子教孙子抄上去的一句杜诗,讨他欢心也讨个吉利。对着满屋的峰岫环列,他知道这是古人所谓卧游,可看久了只觉得浓墨团团、青绿晃眼,一咳嗽像众山传响。最后还是让人尽数撤去了,只留着那屏风,因为孙儿的字。对他来说,山的嶙峋,绝非任何雨点皴卷云皴乱麻皴斧劈皴所能仿冒,多少年来他一向以脚底来感触——那双如今已无知觉的脚①【①徐霞客西行至云南时,“两足俱废”,病因不明。】,正蒙在被中,隆起如沉睡的丘峦。倒是在夜里,药气与虫声相织的夜里,他喘息着,偏过头去,盯住床边一方昏暗的空墙,凝神久久,那昏暗中就起伏许多峥嵘的线条。红褐色的一枚,手感细腻且微潮,是武夷山;雁荡山最轻,疏松多细孔,遍体有密纹如涟漪;华山是笏板似的一块,狭长而薄,灰扑扑的;衡山很皱……还有一块不成形的,浓黑如铁,想不起来自哪里。这些石头都不大,也非什么奇石,是他每次游历带回来的。回来往屋角箧中一扔,便不再看。他只跃然于下一次游历,恹恹然于游历与游历的间隙。最后几个月,他将它们逐一检视过,有时挑一块,握在手里摩挲着,倒有一点滋味。孙儿们来探望时,他偶尔也拿出来给他们玩,向他们说,这是某山,这是某山,而不说是某山之石。有一回小孙女没抓牢,华山摔在地上,断成两截。闷闷的一响,短促而坚决。他在这一声中记起另一种碎裂声,想愣了神。孙女见他板了脸孔,以为他生气,作势要哭,他忙笑,说,你瞧,本来就一块华山,现在我们有两块了。孩子们走后,他摸着石头的裂口,想,这断面不知几千几万年没见过日光了。透过指尖,他感到石头内封存的一小团黑暗,连通着山体中那巍巍然的黑暗,就攥紧了它。他的指节粗壮如树瘿,掌心多厚茧,不在意石上的锋棱。在徐家的西南角,院落尽头有一间偏屋,二十年前是他伯父的书房,现在是他堂兄堆放家具杂物的地方。那块题着“扪腹轩”的匾额不知是否还在,江阴本地一些老辈或许还记得这名字。徐家子弟都不务科举,伯父年轻时颇风流放诞,中年后摒除声色,专心玩他的瓷器。瓷器中他最爱瓶器,迷恋那口颈腹足间的弧线。书房中槅架纵横,摆满了他收藏的瓷瓶。他每天午后端一壶茶进去,安坐其间,边喝边游目四顾,然后挑一件,捧在手里,慢慢地旋着看,不时就着壶嘴抿一口。一待就是大半天,不许人吵。门外是桐荫清昼,回廊寂寂。伯父深居简出,足迹不出江阴,还劝过他:“你也收几件玩玩,别成天在外头乱跑。这叫寓心于物,闲居之至乐。不喜欢瓶子,铜炉也好玩,养养蟋蟀也成!”他笑着溜开了。六十岁上下,伯父觉得该收的、想收的都有了,收不起、收不着的,也不再惦记了,真正是心满意足,至矣尽矣,就着手编一本藏品目录,叫《扪腹轩过眼录》,分门别类记录他一生所藏瓷瓶,详加描绘,有些还附带本地文士的题咏。他是要用文字将瓶子再把玩一遍,刻印出来,方有江山底定的快慰。“扪腹”,取饱食闲坐的意思,也指抚摸瓶腹。瓷釉的柔光里,伯父当了一辈子的富贵闲人,一直到天启三年那次地震。那天夜里的第一阵摇撼,他是在睡梦中觉察的。先听见隐隐的犬吠,仆役呼喊,随后有异声自西南来,是一串清响,铿然如刀剑相击,余音还在溅跳,又一响。愈响愈密,银铸的群莺乱飞在玉的枝柯间,忽而翔集,汇成醍醐灌顶的脆亮。他生平没听过这样痛快淋漓的声音。响了多时,被一阵哭嚎声截断。他奔出去,在火把往来、人影杂沓间梦游般乱走着,走到后院,才看到众人围着瘫坐在地的伯父,喉头只剩淤流似的响动,手里抓着瓷片,渗出血来。那次地震徐家幸无伤亡,房舍稍加修葺便恢复如初。伯父自此就极少说话,不爱见人,病逝前终日只是枯坐。他去探视时,发现火盆残灰里有一角烧剩的书页。(选读完)
作者简介:
陈春成
1990年生,福建省宁德市屏南县人,2020年出版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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