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春成
1990年生,福建省宁德市屏南县人,2020年出版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
2025-1《收获》
陈春成短篇小说《山石》
《山石》代创作谈:天下畸人癖爱山
陈春成
晚明尚癖。我有一偏见,觉得魏晋人的癖,多有对礼教、对政局的逃避或逆反,故常有不近人情处,如嗜食痂、食臭虫、听驴鸣等,表演性较多。至晚明,人的癖更纯粹些,就是喜欢,溺于所爱。张岱所嗜极多,曾说:“人无癖不可交,以其无深情也。”汤宾尹说:“士患无癖耳。诚有癖,则神有所特寄。”袁宏道在信中对友人劈面一问:“髯公近日做诗否?若不作诗,何以过活这寂寞日子?人情必有所寄,然后能乐。故有以弈为寄,有以色为寄,有以技为寄,有以文为寄……每见无寄之人,终日忙忙,如有所失,无事而忧,对景不乐,即自家亦不知是何缘故。这便是一座活地狱,更说甚么铁床铜柱、刀山剑树也,可怜,可怜!”每读此信,就觉胸中畅快,琐屑的烦闷为之一扫。
晚明嗜游的人也多,游记写得好的,如袁宏道、钟惺、王思任,游记就只是游记,不似宋人爱在结尾说理,也不似唐人,爱随处代入自己,譬如在荒僻处遇一奇石嘉木,就感慨士之不遇。我喜欢前文提过的袁宏道。袁极嗜游,说自己闭门一日,就如身坐火炉,游山可愈病。又爱石成癖,“每登山,则首问巉岩几处,骨几倍,肤色何状。”说自己平时走路容易累,踏石攀岩则精神百倍。他的游记如石骨拗折,清峻,又起止随意。
偶读《徐霞客游记》,是几年前在武夷山,忽然好奇徐霞客当年是如何游武夷的,就搜了书来读。书常为其名所掩,《徐霞客游记》是一例。从小听这书名听得熟了,没看过也当看过了,从未动念想翻。一看觉得很不一样。惊异于他不剪裁,不经营,如长镜头到底。常常是:连雨,困于某处;草鞋磨破,无法走路;买不到新草鞋,又耽搁一日;欲探一洞,手头却无松明,只好等取来再探;同行的仆人生病,又耽搁数日。琐事与奇遇相错综,不可预料,没有铺垫,就被裹挟着走。看钱谦益为徐霞客写的墓志铭,里面夸赞徐的文字,“如丹青之画,如甲乙之簿,虽才笔之士,无以加也”,又在书信中向友人推崇徐:“多载米盐琐屑,如甲乙账簿,此所以为世间真文字。”所谓甲乙账簿,就是老师常批的流水账,若未读过《游记》原文会觉得讶异,还有这样夸人的?潘耒也说,他读徐霞客,“不服其阔远,而服其精详”,与钱同理。正是因为其游踪阔远,材料磅礴,可以不事雕琢剪裁,就以琐屑和精详示人。《白鲸》的迷人处也在于此,狂热是其推动力,贯穿那些不厌其烦的航海细节(这些细节也劝退了不少人)。袁宏道的游记是可把玩的,闲时品读一则令人惬意;《徐霞客游记》则是连绵一气的,把人浸在里面。
历代评徐霞客,最全面的当属晚清的李慈铭,这位以毒舌著称的书评人,在《越缦堂读书记》中将徐狠批了一通。有趣的是,现在看来,他所列举的《徐霞客游记》的诸般弊病,竟全是优点,几乎点出了此书动人和传世的原因。他先说徐霞客“梯险絙虚,身试不测”,“古人癖嗜烟霞,当不如此”,即指徐常以身试险,逢岩则攀,逢洞必钻,古之高士寄情山水,从容赏会,没有他这么玩的。徐霞客用绳子将自己吊下山崖或在岩穴中匍匐而行的所见所感,是这位老先生在书斋里怎么也想象不出的。又说徐“按日实书道里南北,同于甲乙账簿,无所文饰”,他所贬的恰是钱谦益所赞的;又批徐“笔舌冗漫,叙次疏拙,致令异境失奇,丽区掩采”,我却觉得徐的好处之一正是他不大惊小怪,动辄抒情,写景的笔墨恰当,时有清丽的片段,实在看不出文笔差在哪。钱谦益的人品有亏,才学是名冠一时的,也说徐文“虽才笔之士,无以加也。”这一处只能说是各花入各眼。接着李慈铭说徐写山时,多注意山的脉络向背,简直像看风水的术士,尤其无聊。这反倒显出李的见识局限,有些自取其辱了。后世推徐霞客为中国地理鼻祖,那是夸大了,但徐对山川地势非止观赏,确已有考察的成分。他平素即留意收集方志和前人游记。探究山脉走向,在当时似仍是奇怪的趣味,徐在旅途的终点,就遇到一位落第书生史君,畅谈一夜,史君说他平生就爱搜访山脉,总被嘲笑,不敢和人说,不料邂逅徐霞客,一聊之下,真是痛快。
徐霞客早年,是游多于记,五十岁前遍历名山,留下的记只占全书的十分之一。最后四年的西行游记,却占了十分之九。如果说徐早年的游,是以怡情为务,最后一次的出游则有舍身的决绝。五十岁后他觉得老病将至,再拖延下去,以后断无机会远游,他是和家人朋友诀别后出发的。在云南时,遇到一个苏州人,正要派仆人回乡送信,徐霞客家在江阴,可顺便帮他带信。徐霞客谢绝了。他想自己离乡数年,家人大概以为他死了,若写信报个平安,等信寄到已是数月之后,没准那时自己真死了,又何必寄信呢——但他犹豫一晚上,还是写了信。
多年前有学者指出,徐霞客在广西蹭用官方的驿传系统,支使村民抬轿搬行李,甚至令村妇代担,隔些年就被人翻出批判。那确是实情。徐不是一个道德上无瑕疵的人,私生活也有失(与婢女有私生子,即后来为他收集轶稿的李寄),按老话说,他本是“封建时代的地主阶级”,就是足不出户,每日行乐如张岱,也是坐享剥削的成果。用现代标准审判古人,自然是无往而不利的。其实明代的江南富户,还保留奴隶制,所养的家奴是世代为奴的,徐霞客的同行者顾行即徐家的家奴。就家奴的日常工作而言,他算摊上了苦差事,万里远征,徐霞客是抱了死志的,自然顾行也得以死相随,攀山探洞多半有份,除非留在山下看行李。他在云南终于挨不住,偷了财物逃跑了。徐霞客没有派人去追,只是慨叹,知道自己是强人所难。后来顾行应该是辗转回到了徐家,据《游记》的整理者季梦良记载,在徐霞客病逝后,他曾向顾行询问游记中缺失的事迹。明末江南奴变,徐家几乎被起事的家奴灭门,不知顾行是否在其中。
我尤其留意的是徐霞客的最后半年。他在云南双足残废,被丽江土司派人送回江阴,约半年后去世。其间他以怎样的一种心境卧床等死?想到丁尼生的《尤利西斯》,垂暮的英雄困于岛国,听海的喧响,体味着“我已变成一个名字”,他呼唤同伴们再度乘船远游,“虽然我们已无摇天撼地的伟力”。而对于徐霞客,一切是真的结束了,平生知交也零落(他死前听说好友黄道周被下狱,痛心不已),只剩下嵯峨连绵的回忆和手中持有的一小部分山——他带回的石头。他是否像凝视风景一样凝视过自我?
我也迷恋山,所登的不多,满足于持有山的种种形象——收藏山水画的高清图片,并按文件夹分类整理好。随机浏览时,我好奇徐霞客对山水画的品味,他大概不会喜欢倪瓒或弘仁那样的山,清虚寡淡,不过瘾,他要的是山的细节而非神韵,李华弌他也许会喜欢。或者反过来,在卧病中,那些森然的细节只会引诱折磨他,淡墨一抹的山头,那缥缈反倒是一种纾解。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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