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课 | 格非:寻视与静观,作家塑造人物应有不带偏见的诚(下)

文化   2025-01-05 18:16   上海  


格非

寻视与静观  


近期,作家、清华大学教授、中国作协副主席格非做客“南师—译林艺文讲坛“,从两个哲学概念“寻视”与“静观”出发,阐述了写作者应该如何看待世界的问题。演讲文章经整理修订,独家授权本报刊发。


在演讲下部分中,格非将话题放在了当下写作者如何学会重新面对他人的问题,“我们知道世界文学史上很多的坏人都光彩照人,就是因为那些大作家真正了解、观察、体会他们的所想,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干呢?他们这么干的情理在什么地方?这跟我说的静观很有关系,这也是我要说的诚,不带偏见的诚。”



【续】


03

要看到我们真正能够看到的东西,看到事物的奥妙,观察到对于我们创作来讲非常重要的东西,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先把陈词滥调用括号括起来。
说回到寻视这个词,寻视到底是个什么词?海德格尔为什么发明这个词?这跟他的老师胡塞尔有关,胡塞尔发明了现象学的概念,这个概念再往前追,可以追溯到哲学家弗朗兹·布伦塔诺。所以这中间有过一段漫长的发展历史,当然,胡塞尔的贡献非常大。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就是由现象学发端而来,他这本书也是献给了胡塞尔。那么,现象学是一个什么概念?我这里必须跟大家讲一讲,要不然大家不太能理解什么叫做寻视,什么叫看?要理解现象学,就是回到我前面说的,我作为一个观察者,作为一个用眼睛来看世界的人,我是主体,然后我在看这张桌子,这个桌子就是客体了,这是我们传统的一个看法。传统的看法,就是说有一个主体,对于这个客体投去一瞥,这个主体会怎么描述这个讲台呢?它是有形状的,是长方形的,上面有茶杯,有话筒,还有覆盖的红布。这个主体是这么看的,也就是说,当这个主体在观看一个事物的时候,这个事物其实已经不是单纯的对象,它本身包含着很多很多东西,比如桌子就应该是长方形或者圆形,它是供人坐的,它有它的功能,它有它的色彩,它是用木头、铁,或者塑料制的。也就是说,当你在面对一个事物的时候,你首先会被这个事物本身所浸透的各种定义所限制。这个时候你观看的就已经不是一张桌子了,我们看茶杯的时候,我们的眼睛也是被无数的概念所包围,那么我们看到茶杯了吗?我们没有看到,我们实际上看到的是所有前人已经有过的对茶杯的说明。那么,我说了这么多,可以有一个简单的描述,就是说,现象学家认为,世界上并不存在单纯的事物,一个都没有,所有的事物都是被定义的,都浸透了话语和判断。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我们看到的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被污染,被感染,或者说被浸染。

海德格尔的小屋



所以,有的时候我们学知识多了,反而会有变得无知的危险。也因为这样,我是从来都不主张大家乱读书的,有的人不读书还好,越读越郁闷,因为他不思考,也不警惕,也就觉得这个人说得有道理,那个人说得有道理,这当然是有问题的,因为我们的观察对象都已经非对象化,我们很难分出主客体,也就是说当我们被抛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世界已经存在。我们认为我们在观看这个世界,在理解这个世界,实际上是被这个世界的话语所控制,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怎么能够看到事物呢?有些人说,既然已经这样了,我们不用看也已经知道,那我们看不看无所谓的,这就叫不视而见,但这样是写不出好的文学作品的。

为什么这么讲?我再举个例子,比如说我们写父母、写哥哥姐姐,很多人都写,亲情是一个很大的主题么。但别人写的亲情,是否就是你认知的亲情?未必是的,用胡塞尔的话来说,我们必须把以前的所有关于亲情的解释,用括号括起来。这不是说那些解释不重要,那些解释、那些定义、那些说法,或许都有它的道理,但是你写文章的时候,你得先用括弧把它们括起来放到一边,尤其是你觉得你心目中的父亲的形象,很符合人家所写的那个父亲的形象的时候,你更是得用括号括起来,否则的话你就很难真正好好看你的父亲,很难理解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得有勇气来面对一个真正的父亲。

这就是说,我们要看到我们真正能够看到的东西,看到事物的奥妙,观察到对于我们创作来讲非常重要的东西,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先把陈词滥调用括号括起来,那些东西都是概念化的,一写到什么东西,答案都是先行知道的,那我们还写什么呀?那么,现象学里就有个概念叫做现象学还原,我相信很多人都读过《追忆似水年华》,这本书在写作上对我们的教育作用就是,普鲁斯特以前的很多作家,他们都在写一个大故事,写波澜壮阔的,讲究起承转合的,特别戏剧性的东西,但普鲁斯特引领我们去关注普普通通的事物,启发我们去写这个事物带给我们的直接的感觉。写出这种感觉,就需要我们有一种穿透力。甚至我们看托尔斯泰的作品,我们也会发现他会教给我们怎么观察事物。




我就想到海德格尔把事物分成两个部分,一是上手状态,一是在手状态。这个区分对我们理解寻视这个概念很有作用。什么叫做上手状态?海德格尔举了一个很好的例子。他用榔头打比方,我们很多人大概都没好好地看过榔头,它只是一个我们买回家来也不怎么用到的生活用具。海德格尔却是很喜欢研究生活用具,以此来促使我们重新思考我跟这个对象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那么,榔头是干什么用的?敲钉子。你把这个钉子钉到木板这里,把它钉好,那么这个榔头是上手的,你敲得很快,敲得得心应手,所以你就看不见这个榔头。也就是说,当这个钉子被很顺利地敲进去的时候,你是意识不到榔头的存在的。但在榔头把凳子敲坏,或者不小心敲到手的时候,榔头就突然从上手状态变为在手状态,也就是说,这个时候,你意识到榔头的存在了。梵高画的鞋要是新的,我们从鞋子里面也就能看到一些寻常的东西,只有当它被穿坏了的时候,也就是颜色褪掉了,鞋帮烂掉了,或者说色彩、色调这些被我们所有人津津乐道的内容都不存在的时候,我们才开始真正地观察它了,我们会想到这个鞋子的主人,会想到他走过的路,会看到很多原先根本就看不见的东西。我在清华大学给学生上写作课时,就会要求他们,你们要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你们首先要训练自己的眼睛。

所以,海德格尔对寻视这个概念有两个定义。第一个叫去远,第二个叫定向。什么叫去远呢?就是把远去掉,它的意思是使一个事物迅速地靠近。柄谷行人在《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这本书里面,就讲到了一个事情。他说,很多中国人画画,都不是真的在写生,他们画竹子、画兰花,实际上是画的代代相传的文人趣味,他们只要照着竹谱、兰花谱画就行了,所以他们画的不是事物本身,画的是观念,是趣味。所以海德格尔在使用寻视这个概念的时候,还拿它跟操劳这个概念相提并论,也就是我们为生活奔忙的操劳。与此相关的概念,还有操心,他认为,人的本质就是操心。那么,寻视的目的是什么?第一个就是叫去远。我们会注意到,当下,所有的事物都是去远的,而且随着社会生活的发展变化,随着科技的进步,我们这个世界已经没有远的地方了,再遥远的事情,我们都可以通过视频等看到,还能有什么远?当然,我们是不是因此真的看到了远方的事物,这是需要追问的一个事情。

04


我非常相信一句话,叫修辞立其诚。我觉得我们今天所有喜欢写作的人要重新回到这个诚字上来,我们需要使用各种方法让诚字回来。

接下来说说定向,什么叫定向?其实也就是说,所有的事物都被编排在我们的操劳当中。这么一来的话,你能看到什么呢?很有可能是看不到什么。我给大家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托尔斯泰在他晚年的日记里写到一个很可怕的事情。他说,我要擦桌子,那么我需要一个叫抹布的东西,我拿起抹布来擦桌子的时候,我基本上是下意识地觉得桌子脏了,哪怕实际上不脏,我每天都有习惯把它擦一遍。那个时候,托尔斯泰年纪已经很大了,他随手就把抹布拿到手中擦起了桌子,但擦完后,他突然愣了一下,问了自己一个问题:我真的已经擦过这个桌子了吗?我们也会这么问,我们这么问是因为我们所有的行为都是在不自觉当中完成的,我们并没有很好地去面对这个抹布,这张桌子,我们只是看到抹布就想擦桌子,我们擦过一遍以后以为自己没有擦,这个时候为了确定一下,我们会疑惑自己擦过桌子没有,然后我们又去重新把沙发擦一遍。这个事情似乎好玩,但我们看看托尔斯泰怎么说。他说,如果一个人的一生都在无意识当中度过,那就等于他连一天都没有生活过。大家也许还知道,苏格拉底说的另外一句话,“未经审视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也就是提醒我们,我们需要反省,需要思考,不能过度沉溺于某种自动化的生活模式当中。


好,关于寻视这个概念,我这里简单说这么多,接下来稍微花一点时间来讲讲静观,什么叫静观?我先打个比方,比如说,我们跟别人发生冲突的时候,因为自我的强大的作用,总觉得自己做得没错,总觉得一切责任都在对方,我们遇到别的问题,也会有100个理由认为是别人错了。那么在什么情况下,我们会做一下反省呢?一般是情绪化的冲动过去后,一个人在家里静下心来,倒杯茶喝一喝,这时会想,也许这个事情我也做得不太好,比如说我言语过激,等等。当我们这样观察世界的时候,就能够比较接近于事实。这就是静观,就是你需要让自己静下来,否则你看不见。你在浮躁的心境当中,或者在我前面说的自动化情境当中,你看到的全是人云亦云。当你静下来的时候,你就会反问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但事实是我们不少时候都处于浮躁的状态中。我有一次到浙江的一个地方看到很多人在一个网红店门口,花两三个小时排队买小小的海苔饼,我就觉得有点问题,难道说这么重要的海苔饼被我们吃到了,我们的生活就有意义了,或者说买海苔饼这个事值得我们花很多时间把这个时间填满?当然对年轻人的这个行为,我给予尊重,但是坦率讲我不太能理解。如果问我有这个时间,我愿意怎么生活?我告诉你们,你们问我一万次我都会回答,我宁可一个人静静地在我的书房里待着,也不看书,就在那坐着喝杯茶,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生活。所以,静下来跟不静下来完全是两回事。

我们中国人过去讲格物致知,朱熹当年特别强调这个东西,到了王阳明,他也是强调这个。他们为什么强调要格物呢?也是因为这个物我们每天都在用,我们习以为常,就会被那种习焉不察的种种现象,以及围绕这些现象衍生出来的话语所控制。



特里林《诚与真》


美国有一个叫莱昂内尔·特里林的非常重要的学者,他写过一部很有名的书,也是他的演讲录,叫《诚与真》,里面讲了一个比较重要的内容。他说,过去没有真这个概念,只有诚这个说法,就是我诚恳地来面对你。差不多到了16世纪,随着社会的发展,各个阶层的流动,历史上才第一次出现真这个全新的概念。比如我们看《金瓶梅》,会发现它跟《水浒传》有很大的不同。后者里面的是非是很清晰的,到了《金瓶梅》就不一样了,很多人会同情不太好的人物,比如说,潘金莲这个人很坏很恶,但是她身上也有优点,就是这个人很真实,她不屑说谎,她的恶是赤裸裸的。这就涉及到真这个概念。

今天我们很多人都在说要面对真相,要找到事物的真相。那么我问你,怎么能获得真相呢?你所了解的事物,很多难道不是新闻记者报道出来的吗?难道不是网络上不同的人写出来的吗?你就要问自己一句,我能信吗?因为他们的看法里面,可能包含了他们的意识形态、政治观念,他们看待事物不见得就准。我想到《公民凯恩》和《罗生门》这样的电影,说到一个事情,都会给我们呈现很多个说法,哪个说法才是真相?导演留给你自己去判断。所以文学史里面就出现了一个新的写法,或者说一种新的结构方式,这个方式由陀思妥耶夫斯基首创,巴赫金把这样一种方式称为复调,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不同的人,无论好人坏人,围绕一件事情,有很多观点,他把所有的观点都告诉你,让你自己来判断。他不告诉你真相,而是让你自己来判明真相。所以后来的小说里面出现了一种特殊的写法,就是作者为了客观,让不同人物,或者不同目击者的观点全部成立。比如马尔克斯的《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这个小说就是让不同的人提供证据,这些证据是互相矛盾的,事实真相到底如何,你自己看。那么你怎么看呢?这就涉及到诚与真的问题。





我们中国过去有一个非常著名的说法,叫澄怀观物,为什么要澄怀呢?就是强调把自己掏空后,不带着观念去看待事物。王阳明的大弟子王龙溪说,没办法判断善恶的时候,你先让自己静下来,然后回到诚。这个诚是什么意思呢?王龙溪把它解释为无,实际上就是把自己清空,虚己,也就是把你原来有的那些东西全部放在一边。因为按传统的方法,你已经看不到这个世界的真相,也辨不出是非了。而当你处于无的状态,虚己的状态,也就是澄怀了,把自己清干净了,你才能容纳事物,否则,你的脑子里已经被各种观念占满了,你还能观看吗?你看不见,所以需要把这些东西像胡塞尔讲的“放在括号里”。

我非常相信一句话,叫修辞立其诚。我觉得今天所有喜欢写作的人要重新回到这个诚字上来,我们需要使用各种方法让诚字回来。比如我们要学会真正地看,要真正跟事物接触,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才能真正去描写事物,否则的话,我们描写的不是事物,而是观点。所以我讲了这么多,其实道理很简单,即如何看世界、看事物,我们要努力做到修辞立其诚。我认为,这对写作者来说极其重要,这是非常重要的方法,古人就是这么做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接纳新事物。

回到写作上来,我们需要有一个新的训练,就是学会重新来面对他人,我跟学生讲课的时候就强调一点,你只要写小说、写文章,就要真正尊重你笔下的人物,重要的不是你的意见,而是他的意见。因为你怎么想,其实没那么要紧,因为你很有限,每个人都有局限性。我觉得写作为什么说是一个神圣的、充满刺激的、伟大的事业,是因为写作特别好玩,写作真的能让你脱胎换骨,让你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这不是因为一夜之间你水平提高了,不是。而是因为你不会用自己的看法去要求所有的人,你真正尊重笔下的人物,你希望了解他在想什么,他的感情如何变化。就像汪曾祺先生说的那样,你要钻到别人的心里去,揣摩别人怎么想,这是写好人物的关键,哪怕这个人是坏人,你也得尊重他。你不能简单化,简单地套用一些是非善恶观念,就把这些坏人打发了。我们知道世界文学史上很多的坏人都光彩照人,就是因为那些大作家真正了解、观察、体会他们的所想,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干呢?他们这么干的情理在什么地方?这跟我说的静观很有关系,这也是我要说的诚,不带偏见的诚。


(本文为作家格非在“南师-译林”艺文讲坛“上所做的演讲,根据现场速记整理,略有删节)


来源:文学报



《收获》微店


2025《收获》征订

途径1:邮局订阅《收获》双月刊6本,邮局征订代码4—7

途径2:《收获》微店订阅,设立三种订单,赠送礼品帆布袋。出版一本快递发送一本。征订活动期间特惠包邮。

《收获》微店二维码





收获
《收获》作为重要的中文期刊,一直受到各界的关注和褒奖,引领文学发展潮流,刊载小说和散文,是了解中国当代文学最好的窗口。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