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专稿 | 献给景园的一朵玫瑰花——陈继明长篇《大声独白》读札(董晓可)

文化   2025-01-25 19:28   上海  

2025-1《收获》刊载陈继明长篇《大声独白》

长篇小说《大声独白》(陈继明)

这是一个关于疼痛与疗愈的故事。李杜从陕西来到广州读医学院,是因为父亲患有顽固的幻肢痛,夜夜因为早已截掉的胳膊发出痛苦的呻吟。在广州,他与美丽空姐堕入爱情,可婚姻只维系了123天。他去美国学习疼痛学与心理学,也参与了对卢旺达惨案幸存者的心理治疗。回国后他创设了私人心理诊所,第一个病人就是他的父亲。他的口头禅是:“我是用故事看病的人。”所有的慢性疼痛都不是孤立的医学事件,他的治疗途径是深度进入病人的内心世界和人生历程,寻找隐秘病因。一次,在治疗一个患有孤独症的孩子时,猝不及防,他遭遇与谜团紧密粘连的“真相”……天空与大地是没有记忆的,而所有经历过的情感,却定义了一个人的“小世界”。

《大声独白》插图:杜凡

陈继明

甘肃天水人,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七步镇》、《平安批》、《敦煌》等。作品曾获曾获中国好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华语文学奖(年度小说家)、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等。部分作品被译为西班牙语、俄语、泰语等。

长篇评论

献给景园的一朵玫瑰花

——陈继明长篇《大声独白》读札

董晓可

我们所面对的,并非一个清晰分明、可触可摸的实体世界,而是一个经纬纵横、多元迷乱的景观世界。上世纪初,当一辆辆赛车外壳上装饰着粗大的管子,用机关枪一样的吼叫奔跑时,马里内蒂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未来主义文学宣言》,来表达对这一美丽新世界速度与力量的礼赞。然而在百年后的今天,面对大工业浪潮后的现代境遇,随着整一价值体系的消解,如何为一个个“自我”与“世界”加剧割裂的世俗灵魂找寻一方心灵栖居之地,显得愈加困难。是的,在当下,我们似乎时时都有沦为马尔库塞笔下那种“单向度的人”的危险,我们的耳畔不断回响着公众意见与大众娱乐的声音,却唯独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对此世界,“小说何为”成为每一位写作者必须应对的挑战。此种挑战,不惟表现为昆德拉意味上的“事情远比你想象得复杂得多”,还表现为坚硬现实外壳下被遮蔽的个体声音的发出。

正是基于此,当读到作家陈继明的长篇新作《大声独白》时,一种疼痛与感动混杂的情绪是强烈的。作品通过细腻的自我独白,打破了他者叙述的壁垒,用真挚的自叙传方式,抵达了时代发展中我们记忆深处的柔软细胞。当你我一同走进这条记忆的幽径,会看到暗夜深处一朵美丽的玫瑰。

是的,这朵玫瑰,首先是献给景园的。

在《大声独白》中,女主人公景园的命名别具匠心。景园这一名字,显然暗藏着作家的“风景” 意识,这也成为作品抵抗景观社会机械化、平面化人像的关键密匙。按照日本学者柄谷行人对于“现代文学之风景的发现”的解说,现代风景的捕捉并非自然物象的被动反应,而是建立在人成为 “内在的人” 基础上的情感与意识投射,这种孤独的内心状态使主体与客体关系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 “颠倒”,这也是现代小说对于“心灵风景”的独特发现。依此出发,作品中景园这个女子,更像是象征现代人的一座美丽花园。她所承载的主人公复杂的情感历程与心灵变迁,也成为发现现代人心灵世界纤细度与丰饶性的独特存在。

无疑,作家陈继明对于景园的偏爱是显而易见的,这就如同福楼拜对于爱玛的偏爱、老托尔斯泰对于安娜·卡列尼娜的偏爱一样,尽管她们有着明显的离经叛道、冲破世俗的一面。在作家的叙述天空下,他要为景园献上一朵美丽的玫瑰,就如同美国作家福克纳“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那样,此在的玫瑰不仅代表着爱情、美丽和敬意,还暗含了作家对作为叙述主体的主人公的灵肉尊重。这正如知觉现象学家梅洛·庞蒂所说的那样,首先要赋予身体以优先地位,因为世界的问题本质而言是从身体开始的,这是一切感觉经验的起点。在景园的生命轨迹中,其肉身所承载的神性与欲望、恐惧与挣扎,宛如一面镜子,映射出现代人人性的幽微曲折。她品性善良,从租房中包容风尘女、到在“我”家中为妈妈按摩洗脚、与“我”相爱的日常生活中时时流露的十六七岁般天真少女的笑中可见一斑。而另一层面,她身上亦隐藏着成长经历所带来的原生家庭的肉身创痛。孩童时代父母的争吵直至家庭破碎让她的安全感缺失,在亲密关系中时而表现出患得患失,在婚姻中对 “我” 的依赖与试探,将自己锁在母亲房间的行为,尝试角色的变换,从端庄的空姐到叛逆的夜行者,皆是被压抑的灵魂的肉身呐喊,这些既是对刻板生活的反抗,也是她挣脱日常束缚的外在表现。

与《神曲》《浮士德》等古典作品中“永恒之女性,指引我永生”之女神形象的寄寓不同,景园的肉身充满了现代社会烟火气与复杂性交织的创伤意味。在景园身上,传统叙事中自由与美丽的主题,被疼痛记忆的主题所取代,她生命轨迹中的自卑机制所导致的现实与理想的激烈碰撞、肉欲与情感的相与纠葛,正凝结了现代社会中人们在爱与欲望间迷茫的缩影。事实上,景园的玫瑰是一种残缺的玫瑰,她身上早已消逝了理性主义年代启蒙之女神“delight”的照亮功能,而更多地蕴含着《雪国》中叶子、《百年孤独》中蕾梅黛丝那种美的徒劳的意味。在作品后半部分,当面对烟消玉殒的玫瑰,作家说出那句“景园,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你这个人”时,我们的心头会不禁为之颤栗。某种意义上,景园的最终消逝,便是肉身记忆的消亡。而景园的记忆倾诉,似乎正意在提醒我们,在这个理性需要被重新审视的时代,肉身不再是简单的灵魂容器,而是充满矛盾与困惑的存在,也是我们在茫茫尘世中寻找自我的关键起点。

正如卢卡奇所说:“一个人的发展是一条与整个世界相联系的线索,通过这条线索,世界被展开。”在作品中,景园的玫瑰,亦是时间的玫瑰。这玫瑰,不仅串联起了故事里的灵魂群像,引发了一系列情感与命运的连锁反应,而且还流淌着人性幽微与宏大叙事共筑的斑斓时代拼图。

从时间跨度上来看,《大声独白》整个文本横跨了1993—2023长达四十年的时段,但倘若从作品的情感线索来看,无疑折射着作家强烈的“1990年代情结”。1990年代,显然是一个让人痛爱交织的时代。近年来,“漫长的90年代”成为一个热词,随着《漫长的季节》《狂飙》《繁花》等影视剧的热播,似乎与这一时段关联的物、事、人、情一夜之间浮出水面。然而细细考究便会发现,这一长久以来未能充分重视的1990年代话语资源,实则承载了中国改革活力的真正肇端,也以其复杂的精神内核孕育了现代中国的世俗化情感体验与价值取向。

在《大声独白》中,以景园为轴心,其身边无论是李杜(即男主人公“我”),抑或其父母及周边的人,均拥有独立的自我意识,他们之间平等的对话与冲突,构成了故事的丰富层次。作品中的人物,诸如父亲因事故所致失去胳膊后常年的幻肢痛与家族隐痛、我为疗愈父亲而就读医学院以及前往美国深造寻求自我治愈与他人救助、沃克痛失亲人禁欲主义的创伤与传奇沧桑,及至邝邝的世俗热情、王燕的质朴执着、央拉的纯真直爽等等,均彰显了其独立人格下的话语空间。而另一层面,不同主体的个体声音独白,也从别一种维度表现为激烈的声音冲撞。

在此,不同的话语力量代表了不同地域、族群、文化、性别、代际间的权力意志,而主体的自主性与自为性间的情感抵牾又构成了文本丰富的张力结构,这一切都指向了我们时代发展中人性多元与交融中的复杂维度。

这种价值,不惟表现在李杜与景园间南北文化、城乡出身所导致的日常纠纷,遭受感情失败后的逐渐成长成熟、远赴美国成为合格的心理医生、对父亲心理疗愈与抗拒间的拉锯与消解,以及美国洛杉矶枪战事件、卢旺达种族屠杀事件等背后的世界级人道主义灾难的救赎,更表现为这种交互主体进程在时间的河流中,所呈现出的主体自在能力的受限与自为突破的难度。

这些,最终指向了我们芸芸众生作为生命个体肉身的柔弱性与疼痛性。

在作品中,我们看到了诸多让人感同身受的“痛感”窒息:景园的失踪逃逸、母亲的精神压抑、诸多孩童难以医治的精神焦虑……这些,皆成为我们秩序化现代文明社会中,被遮蔽的、亟待关注的隐疾。

沿着这条情感线索,我们发现在《大声独白》中每一朵独特玫瑰心灵之声的彼此碰撞,所汇聚成的时间的乐章。倾听他们的故事,便是倾听时代的心跳。这些真诚的心灵独白,像极了电影《源代码》抑或《绿里传奇》所传达的阵痛感觉,那是一种直触人类心灵的真实情感,也是最能打动人心的所在。

依此出发,在《大声独白》中,作家表达了其最强呐喊:让玫瑰绽放,要有爱。在此,作家通过繁复的声音独白与自我反诘,来表达陈继明式的“爱的哲学”:虽然现代生活是芜杂纷乱、庸常荒诞的,却也充满着日常的生机勃勃。在此世界,要对美好事物的沦丧有疼痛感,要对热爱的人和事物大声呼喊,要爱具体的人、世俗的人,要热爱世俗生活并尊重一切世俗的价值。而这些,皆弥漫在贯穿文本的那种沉静忧伤的诗性歌吟中。

正是在此种低徊惝恍的抒情歌吟中,作家仿佛在说,将最美的玫瑰献给景园,也献给现实世界里星子般散落大地的无尽灵肉个体。而这种爱的大声独白,真正抵达了对于灵魂高贵与肉体呼吸的虔敬尊重。

本文作者:

董晓可

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在《小说评论》《文艺争鸣》《当代作家评论》等刊物发表评论作品50余万字,荣获“赵树理文学奖”等奖项,出版有评论集《盖茨比的鞋子》、学术专著《80年代文学的话语重建与转型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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