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选读
在弥勒
骆平
壹
您进入房间,究竟是在几点?
呃,可能……十二点多?或者,凌晨一点?还是两点?
您是一个人?我是指,最初进到房里的时候。
理论上,我应该是跟妻子在一起。
为什么是理论上?又为什么是应该?也就是您不能够肯定这一点?
好吧,我承认我的措辞不够严谨。
希望您正面回应。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相当严肃。
贰
他坐在谈话室里,努力回忆着。就像一个盲人,被骤然扔进了一条漫长而又陌生的甬道,耳边尽是地下水激烈奔涌的声响,惊惶中只能沿着潮湿黏腻的墙面摸索,战战兢兢、无所适从。
已经过去了五年多。那些隐而不宣的细节,一些凸起的青石、白色的大雾、雾中稀疏的光线,以及大片大片古拙的砖红建筑,都在时间里渐行渐远。这中间,他好像什么都经历过了,又似乎什么都未曾发生。记忆静默下来,模糊、坚硬,似是而非。
房间是灰黄色的。四壁是特殊质地的板材,看上去略微蓬松,像一块硕大、柔韧的空心面包,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的背后是一只电子钟,显示着分秒、温度与空气的湿度。椅子的棱角被靠垫所覆盖,填充物的弹性足够优质,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是一把极为舒适的靠椅,对久坐的腰椎非常友好。
谈话室就在研究生宿舍楼的底层,走廊的右侧,三间相连的屋子,并没有想象中以铁栅栏隔绝之类的,房门外的空地上甚至晾晒着图案可爱的床品——一张墨绿色的床单上,一头毛茸茸的大熊正在笨拙地抓蝴蝶。他还是头一回知道,学校里有这样一处隐秘之所在。
他的手机、钥匙存放在外间。按照要求,他伸出双手,被检查是否戴有戒指。进入室内以后,相当于与世隔绝,他只能与遥远散乱的记忆面面相觑。
他提醒自己挺直脊背,以某种姿态,清洁的,亦是自尊的,面对着眼前两个同事,K和E。K是年轻男性,矮小苍白,就连鬓边都有些错杂的白色。E是中年少女,有一张极美的面孔——他一直觉得,美是一门玄学,他曾经(在他还仅仅是一个文艺青年的时候)篡改过一句名言并使它成为他所在的男人圈里的金句:一千个男人,有一千个蒙娜丽莎。
说起来,在这以前他并不认识他们,彼此之间没有过工作交集。他就职于这所师大的电影学院,校园南侧一栋四层楼的苏式建筑里,木头楼梯时不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墙面尽是中外电影大师的巨幅照片,黑白的,故意凸显面部表情,于是就有无数或明亮或阴鸷的眼睛在虚空里不舍昼夜地凝视着过往的行人。K和E的部门则在宏阔的机关大楼,从正校门进来的那道中轴线上,地势的最高处,俯瞰著名的梧桐大道。
他对他们有本能的抵触,但他竭力控制住自己,毕竟这不是他们的错。如果没有那封该死的举报信,他们不会在他身上消耗时光。
K进进出出,拿来笔记本电脑、纸张和笔。笔是他从未见过的款式,扁圆形的。这里所有的器物都是钝钝的、圆融的,除了在他们目光里一闪而过的、锐利的锋芒。
当他意识到K带来了一套血压计,测量其实已经在进行中。他的手臂被绷紧又放松,最终由E念出了上面的数据:80/130。他很惊讶,这远远高于他的体检数值。他患有家族遗传性的低血压,血压常年偏低。
他质疑了这台血压计的可信度,K和E露出稀松平常的表情。K告诉他,前一天,另一位健康的同志,在这里,血压高达200。K隐晦地表示,血压与环境、状态密切相关。K没有说出那个伪高血压患者是谁,他也没有追问。他知道,问了,他们也不会说,这是纪律。
K和E慎重地把他的血压值填进一张表格,那张表格还有诸如“是否患有重大疾病”等选项,以及姓名、年龄、职务等等。
相比正题,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铺叙。
叁
抱歉,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我们换个说法,2019年2月3日,您在弥勒的那个晚上,入住的是一间大床房,与您同居一室的人,是谁?
肆
他靠在有弹力的椅背中,蹙着眉头,兴师动众地从记忆的汪洋大海中寻找合理性。他突然记起梦里的情境,一个残缺的片段,像是一则寓言,充满隐喻色彩。那时他还年轻。反反复复地梦见一种奇异的飞翔,从半空出发,越来越高,直去向万有引力之外的地方。没有氧气,没有植物,但会遇见鸟类,黑色巨大的翅膀,无声无息地跟他擦肩而过。梦境氤氲着锈红色的光与影,是有重量的,如影随形。有时,它们是轻盈的,像在河流里;有时,无比沉重,如在火焰中炙烤。在快要苏醒时,他会听见一个声音由远及近而来。
那声音说:不必贪恋此刻。
没有形迹,他找不到声源之所在,但是,它会如同单曲循环一般,规律性地响起、停歇,再响起、再停歇。不必贪恋此刻,不必贪恋此刻……
他在余音中睁开双眼。通常,是在午夜。他张大双眼,在黑暗里静默地回忆着那个声响。窗帘紧闭,但他仿佛能够看见外面麦秸色的月亮,半个月亮,像一只寂寞的耳朵。不必贪恋此刻,像一句催眠语,然后他就再次被深浓的睡意拽进另外的梦里。
这些充满鸟的阴影、飞翔与漂浮、高温与声响的情节从来不会孤立出场,它们穿插在一些支离破碎的梦中,仿佛是在影像技术生成的最初,用来分隔时空的黑屏,专业术语叫作淡,淡出、淡入,渐隐、渐显。
他在电影课上讲起过他的梦,像弗洛伊德一样跟学生们饶有兴致地解析,他想不起从何时起不再提及。消失在课程中的,还有希区柯克。他曾是那样热爱这个神经质的、微微变态的电影大师——迷恋女人淡金色的头发,同时热衷于用残酷的剧情折磨她们。希区柯克是一个讲故事的天才。
他的电影课获批了国家一流本科课程,课程风格变得高蹈而深邃。建构中国本土电影理论,这是他近年来的研究方向。实证部分,他会涉及中国传统的绘画理念,虚而不屈,动而愈出,留白与影像叙事探微,以及最前沿的媒介技法,元宇宙、AI等等。他大量列举费穆的《小城之春》,那是民族影像风格的经典之作,小城、废墟、荒原,主题正能量,内容正向度,发乎情、止乎礼,最后以男小三远走告终。他由此延伸出费穆的“空气”说与德勒兹“情动”理论的通约性,上升到东西方电影理论的对话机制。这些年,他已经形成了一整套的学术话语体系,从文明互鉴的视域去审视中国电影,最终落脚于他在各种高端论坛上传达的主流观点:传统的,亦是现代的;中国的,也是世界的。
他从来不会轻易坦陈,其实他并不喜欢费穆那个过于直白的爱情故事——费穆的能力在于技术,而非叙述。他觉得费穆并不懂得爱情,不过是电影版的琼瑶,一个将两性欲望搞得扁平化、理想化、标签化的导演。除了妻子,他不再提起他的梦、希区柯克,以及对费穆的轻视。而在面对妻子的时候,真相不必掩饰。他肆无忌惮地讲述着,发出高亢的笑声,在谈到他的研究中无比崇敬的电影大师时,毫不掩饰地露出蔑视的神情,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妻子好脾气地微笑着,恰到好处地附和两句,他们的对白正像是越来越娴熟的彩排。即使他意识到妻子努力睁大疲倦的双眼,他也不会停下来,他需要这种表达,唯其如此,才不会在思想的伪装中走向分裂。
是的,他早已不再是那个随心所欲阐释心中热爱的青年讲师,他有一部催人泪下的学术奋斗史。现在,他已经是二级教授,是这所著名师大电影学院的副院长,他的科研产出很稳定,每年都会有一两篇顶刊论文,国家级重点课题在研。近期他的研究领域扩展到了中华文明五大特性在影像构建中的传承与创新。当他出现在青年后浪们面前时,他的那些前瞻的、立足于国家文化战略高度且独具匠心的观点总是很容易就被奉为圭皋,他们簇拥着他,崇拜着他,景仰着他。作为一名炙手可热的知名学者,他比谁都爱惜羽毛,比谁都谨言慎行。
然而,谈话室是另一重超验空间,这里没有电影,一旦离开影像,他的光芒,或者说,他的牛逼与装逼都荡然无存。
他沉默下来。K和E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他意识到自己有义务终结这种冷场,于是他说到弥勒。
(以下略)
(选读完)
骆平
女,四川师范大学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教育部人才计划青年学者。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等出版长篇小说18部,在《人民文学》《当代》《花城》《钟山》等期刊发表小说多篇。多次获得各级各类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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