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收获》
林檎中篇《重返暗河》
中篇小说《重返暗河》（林檎）简介：
“我”在公路道班当养路员，几天前帮派出所抓到盗窃国有资产的犯罪嫌疑人邱老二，获评“先进典型”。为替案件中失踪的道班同事老莫求公道，“我”和派出所所长刘长河一道，押邱老二重返暗河道班进行现场指认。老莫的人生在回忆中逐渐清晰，更多隐情浮出水面，邱老二伺机脱逃，命悬一线之际，“我”终于坦白了自己对老莫的背叛……
题图：宋永红
「READING」
重返暗河
林檎
1
临上发言席，主任跟我说，你想清楚，评上先进典型，年度考核自动评优，马上公路系统“段”改“局”，位子就要多起来，到时候别说晋职，给你搞个实权副科也不是不可能。他把发言稿递过来，说宣传口的同志都写好了，照着念就成。那老莫呢？我还是有点不甘心，我跟主任讲价钱，拿我的见义勇为换他一个烈士，不过分吧。主任没接茬儿，喝一大口茶水。就你高风亮节，他说完又把茶叶末子吐回保温杯，深山老林里的事儿，也没个目击证人，到现在尸体都没找到，你让我怎么打报告。这就没法谈了，我把身上绶带褪下来，老莫走了，这玩意儿套身上不踏实。对折再对折，两端取齐，有字那面朝内，我把东西放主任办公桌上，转身准备拨保卫科，电话倒先响了。主任拎起听筒，嗯了两声，又瞟我一眼，事了没说话，扔下电话就走。隔壁就是机关会议室，我猜事迹报告会没法开了。没隔几秒，门外涌入一声沉闷的“散会”。那时候主任已经重新站到我跟前，苦于没有一把手枪，他只能拿根食指拼命捣我脑门：不用找保卫科了，直接去公安局。主任说完，摔门而出。门扇哐当一声，死死夹住我的心脏，那时候我就知道了，这将是我和老莫的阔别重逢。
那还是上个星期——怎么说呢，单位里叫事故，公安局称之为案件，到底算什么，我拿不准，我只能说——那还是上个星期的事儿。我报的警，暗河镇派出所来了三个人，所长带两个小年轻，把那辆东风“一四〇”堵在暗河道班门口的三一八国道上。等我骑着摩托折回来，已经人赃并获。用派出所所长的说法，驾车冲卡，死了一个，铐了一个，当场缴获盗窃所得——十二吨道路养护耗材，东风车载重五吨，算下来超载两倍不止……
人都给毙了还追究超载？我打断所长，说那一车东西不值钱，
就是铺路的碎石骨料，算下来不到一千块，关键是人。我问所长，老莫怎么样了？老莫是谁，所长反问。道班职工，跟我一道的。所长摇摇头，没见着。说完他把蹲在路牙子上的犯罪嫌疑人拍了一把，你见过没？没有，那人答得果断，随即昂起头来，把我盯死，喉咙里挤出黏稠的发音：
你不是跑了吗？
放屁。我上去就是一脚，那人立刻像个洋芋蛋子似的，滴溜溜滚下路沿儿。所长那会儿刚点了根玉溪，听见喊救命，打火机一扔就扑过来。幸好拽住嫌犯一条腿，要不然我也得让警察一块儿铐了。你想干吗？所长气得把嘴里叼着的烟都吐了。国道临崖而建，路沿儿高出江面七八十米，烟头坠落，火星忽闪忽闪的，就像一颗犹豫的子弹。我不敢回答，扭头就跑，一声脆响追上来，像是子弹上膛，我的整张头皮因此收缩一寸，箍得脑壳生疼。我跨上摩托，那是老莫的摩托，钥匙没拔，拧半圈，挂挡、给油、右手旋到底，我终于像一个逃犯，永远离开上个星期三的暗河道班。
那天你跑什么？所长一声棒喝把我从上个星期三的暗河道班拽回江城县公安局。我有点恍惚，扭头看了一圈，还好有主任挡在前头。你在审我吗？我反问他，老莫你们找到没有。这人没理我，扭头跟主任敬了个礼：暗河镇派出所所长刘长河。他自报家门，然后跟主任说，要不是有重要线索，也不能麻烦您跑一趟。耗了几个通宵，邱老二撂了。邱老二是谁？主任问我，我又问姓刘的。邱老大的弟弟，那天死在主驾座上的是哥哥。刘长河解释说：
我们当时只是鸣枪警告，按程序还没到真打那一步，邱老大自己怕死，方向盘一甩就把副驾驶座上的弟弟递出来挡子弹。速度太快，车子绕过路障又撞上对向车道一辆泥罐车，半边车头都挤瘪了——主驾座那半边——邱老二屁事没有。这都是命，想卖兄弟，倒把自己撞死了。这年头亲兄弟也靠不住，邱老二一开始以为他哥是让我们毙的，还叫唤说哪天放出来了找派出所报仇。等我们把车祸调查结果和邱老大的尸检报告扔给他，这王八蛋就什么都往他哥身上推。套牌车是他哥借的，老莫也是他哥撞的。
这不就都清楚了，我打断他，跟主任说，老莫是烈士没错。主任皱了皱眉，他说你们就信？正要给您汇报这事儿，刘长河说，按程序还需要现场指认，贵单位这位同志是当事人，能跟我们跑一趟再好不过。我愣了一下，我去干吗？姓刘的冲我一笑，皮笑肉不笑：有些事儿我们还不确定，邱老二说的是不是真的，只有你知道。这次不等我扭头求救，主任已经发话：绶带还在我办公桌上放着，我等你把老莫带回来。
感谢领导支持工作。刘长河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他把巴掌一拍，说门口站了半天，茶都没倒一杯，说完要请主任上去坐坐，侯副局专门交代过，说他开完会就过来……主任听不得这人聒噪，不等他说完，已经上车了。目送领导远去，我感觉自己如同一头猎物，正落入身边这个人的瞄准镜。不等我开口，对方已经伸出手来：现场是我出的，人也是我抓的，局里领导抽我过来跟到底，还是那个问题——那天为什么跑。
路上再说吧。我捞起他的爪子使劲握了握，说，路上有的是时间。
2
出县公安局，上江城大道，过了收费站就走国道，一路西行，只点大镇，依次是屯店、峤坪、大窑口、九道梁、下龛，再到暗河，单程一百三十公里山路。刚分到点上那会儿，老实，一个月挤两回中巴车，自己掏钱上下班。认识老莫就是在客运站门口。那天他把我叫住，说你傻不傻，单位有车不知道蹭？话没说完，一把将我拽上车厢。公路段巡检的小皮卡，前头是驾驶员和道班长，我们这些虾兵蟹将就抱着交通锥挤货仓。老莫捡了一只灰桶，倒扣过来递给我当凳子。我摆摆手说先等会儿，你从哪儿看出我要去道班？老莫瞟了我一眼：庄户人上县城，无非买种子、进肥料，哪有你这样空手上班车，还戴副眼镜人模狗样？那也不一定，我反驳他，万一大学生放暑假，又或者村小的老师。刚列了两种可能，老莫扑哧笑了。廉政教育大会上见过你，他跟我坦白，不是还代表新年度入职员工发言来着？要我说你也是扯淡，开大会都是教育领导的，我一个养路工人，想贪污受贿也没条件啊。老莫说完，众人哄堂大笑，声波在货仓里共鸣，连带着交通锥也抖笑起来。都是领导安排，我跟大家解释，宣传口写的稿子，照着念一遍就成。没想到人还挺实诚，老莫问我，你哪个点儿？暗河。那就对了，老莫得出结论，家里没关系，分得比老子还远。说完递过来一根红塔山：莫仕图，分水岭的。
我赶紧摆摆手。没别的意思，我指着红塔山解释，单纯不会。没喊你抽，小皮卡比不得客运大巴，掐两截塞鼻孔，免得晕车。还有这说法？我接过烟卷，学着老莫他们的样子把它架在耳朵上：暗河道班，乔安。
这就对了，老莫拍拍我的肩膀，又拍一拍驾驶室后车窗，皮卡车随即抖擞精神，如同一头欢快的野猪，驮着我们冲出县城。
所以你到底抽不抽烟？刘长河揪住我刚才的话头不放，一边踩油门一边摇下车窗散烟气。我没理他，看了眼中控台，“二〇〇三年”的老款帕萨特，内饰中间有块圆表，时针指向下午五点，天黑前无论如何赶不到了。走这么急？我反问刘长河。再说邱老二也不在，出发前我就发现了，车上就我们俩。那钟走字儿不准，刘长河拿指头捣了捣中控台。多的话没有，搞不懂他打的什么主意。我把最后一口红塔山吸尽，烟屁股扔出窗外。一开始也不习惯，闻见二手烟就反胃，架不住人家劝你，跟老莫混了两年，嘴上不想抽，肺泡子早熏上瘾了。从我这儿审出实话，刘所长满意了。先上老莫家一趟，他跟我交了底：男人没了，孤儿寡母的，你们单位也不关心关心？
（选读完）
林檎
九〇后，理工男，现居重庆，业余写作。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青年作家》《西湖》《长城》《解放军文艺》等刊，有作品被《小说月报》转载。获“伏笔计划”首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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