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沙罗绘画
不知为什么,通常有一种成见,认为小说家对评论家充满憎恶。就好像他们是猎物和猎手,而后者为了谋生不得不对前者展开追击。但事实上,这种不得已的、常由笨拙和无能导致的伤害往往也是出于爱——为了更有效地控制住灵动如活物的作品,以便贴近细致地鉴赏。因此在最好的情况下,精妙的小说评论更像某种“活捉”。《漫游在雨中池塘》就是这种“活捉”的典范。但有趣的是,它的作者却并非评论家。乔治·桑德斯被公认是美国当代最杰出的短篇小说家之一,这是他的第一部文学评论集,恐怕也是最后一部——因为它很难说是正常意义上的评论,它其实是由桑德斯在大学多年教授俄罗斯文学的讲稿转化而来,其中还包括了他所解析的七个中短篇的完整版本。这七篇小说——分别来自四位俄罗斯大师:契诃夫,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和果戈里——被相对应的解读近乎完美地包裹起来,犹如米其林级的美味三明治。通过桑德斯那老派、质朴而优雅的语调(没有比“深入浅出”这个词更适合他了),这些本来看似老土过时的经典小说,开始渐渐散发出异样鲜活的光芒。他再次提醒了我们,文学超越时代的方式,也正是人心超越时代的方式。比如,对于契诃夫的《在马车上》,他这样说:“这个故事解决了孤独的问题吗?显然没有。……但故事的真正魅力不在于其明显的结论,而在于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产生的思想变化。契诃夫曾说:艺术不必解决问题,它只需要正确地呈现问题。这句话可能意味着:让我们充分地去感受问题,而不否认它的任何部分。”——由此我们就可以“更倾向于温柔地看待”那些生命中的问题。(“一篇有问题的故事就像一个有问题的人一样有趣。”他在评论屠格涅夫的《歌手》时说。)又比如,在评析契诃夫的另一篇《宝贝》时,桑德斯说,当你爱上或认同于某个小说人物,并不是因为你赞同其观点和行为,而是因为你如此深入地理解了她(他)。而“我对她了解得越多,就越不愿意做出过于苛刻或者不成熟的评价,因为我内心深处的某种怜悯被激发了。”那么,我们不禁会好奇,能写出这种级别的小说评论的小说家,自己会写出怎样的小说?回答就是这本《幸福世界》。但如果将它和《漫游》放到一起,大部分人都会感到惊讶:它们实在不像同一个人写的,至少从表面上。因为后者传统、平实、谆谆诱导,而《幸福世界》则前卫、狂野,充满令人眼花缭乱的跳跃和拼贴。以书中最精彩也是最长的一篇《解放日》为例:几名被洗脑而沦为富人取乐玩物、类似生化克隆人的演员,在表演军队屠杀印第安原住民的恶战达到高潮时——他们称之为美国的《伊利亚特》——被一群学生革命者打断。奇妙的是,这个看似荒诞不经,甚至带点软科幻及暗黑童话性质的故事,却投射出立体而多面的现实感和当下性:流媒体对大众的精神操控;好莱坞式造梦机器;爱情对虚构的依赖;权力对历史的篡写;受害者如何成为施暴者的帮凶甚至保护者……但这还不是最惊人的。这篇杰作更隐蔽的成就是,它让我们对故事中的每个角色——无论好坏善恶——都产生了深深的……怜悯。那正是为什么这两部看似如此不同的书却出自同一位作者。原因就在于桑德斯从契诃夫那里,也是后现代小说从现代小说那里,所一脉相承的文学奥秘:因理解而生的悲悯。如果说桑德斯在作为小说家和评论家时表现判若两人,那么还有一类小说家写起文学评论却出奇地风格一致。波拉尼奥的《在地狱阅览室里》,马丁·艾米斯的《与陈词滥调一战》,就属于此列。事实上,他们那独特的声音——波拉尼奥的冷酷狂放,艾米斯的激烈刻薄——如此清晰可辨,以至于你会觉得这些评论不过是另一种小说。比如:“他们的一些朋友总是在门口放着整理好的行李箱,这样的话如果劳瑞夫妇突然可怕地上门,希望住下来,他们就可以声称自己刚好要出门度假。”(艾米斯评论关于《火山下》作者马尔科姆·劳瑞的传记。)再比如:“据说他有世上所有的恶习,但我认为他是个圣人,只不过世上所有恶习都向他靠近罢了,因为他有一种风度,同时也是一种鲁莽,那就是从不关上他的大门。”(波拉尼奥评论写《裸体午餐》的威廉·巴勒斯。)不过,尽管额外附送了小说般的质感和愉悦,它们依然超水平地发挥了文学评论的原始功能:让你想去读某本书。虽然它们推介的很多书都没有中译本。有时你甚至会怀疑那些书是不是虚构的。写《发条橙》的安东尼·伯吉斯写过一部巨型超级长篇《尘世诸力》?(经调查确实写过。)而对他爱得五体投地的《反偶像崇拜者的犹太教堂》,波拉尼奥的建议是“把它买来、偷来、借来,不管怎样,读一读这本书”。但要是没有中译本(甚至可能根本不存在),我们该到哪儿去把它买来、偷来、借来?鉴于小说家在评论领地上的为所欲为,我们对评论家写小说似乎也不应感到意外。但更合适的词也许是……幸灾乐祸。那就像看到屠夫决定屠宰自己。不,这么说显然有失公允。因为事实上,这其中有某种英勇,甚至某种令人敬佩的悲壮:如此伟大的小说评论家,竟然要亲自动手写小说?那正是我们面对詹姆斯·伍德——《纽约客》御用书评人,或许是近年来全球最具影响力的文学评论家之一——的两部小说时(《不信之书》和《纽约上州》),心中所涌现的复杂情感。坦率地说,这两部小说都在平均水准之上,它们拥有伍德在书评中常会提及的诸多优点:发出反讽之光的细节(“凡妮莎……探出身子和他接吻——时长对旁观者来说不太友好。”);独特精确的比喻(“整个机场就像一家豪华医院,来往病人推着他们的医疗器械在明亮的走道里迈着缓慢的步子,看上去既听天由命又心怀希望。”);徐缓有致的叙事节奏和来去自如的心理剖析。但出于某种魔力般的原因,它们就是缺乏魔力。它们仿佛在老练与老套、平淡与平庸、简洁与简单之间犹豫不决。但不管怎样,我们还是想看,毕竟其作者写过那样精美绝伦的文学评论。但如果说同时我们又不那么想看,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就像我们无法相信乔丹能成为同样顶级的棒球手——他也确实没成为。这简直像个谜:为什么他们会情不自禁地忍不住要去写小说?(是的,他们——除了伍德,同样的例子还包括埃德蒙·威尔逊和乔治·斯坦纳。)除了可以自嘲为玩票,是不是小说这一体裁具有某种特殊的能力,或者说诱惑?就伍德的情形而言,我们可以从其小说中影影绰绰地认出他自己:生于虔诚的宗教家庭却不信教;从英国移居美国的不适与舒适;父女关系中的焦虑、感伤与温柔。也许那就谜底?你可以通过小说——读或写——如此深入地理解一个角色,以至于可以藉此更深入地理解自己及所处的这个世界,其强度与小说的杰出程度成正比。于是我们又回到了契诃夫那里:理解,进而怜悯。通过谎言说出真相,通过假我发现真我,通过一个虚构的世界来谅解这个真实的世界。这是个艰难的任务。需要偏执、技巧和运气。而且小说家永远是孤身作战,无依无靠——除了可怜巴巴的自己。也许那就是为什么博尔赫斯说所有小说从本质上看都是自传。因为它只能是自传。而只有通过小说,通过文学,才能实现策兰诗句中那奥妙的转化:当我是我的时候,我就是你。写两本小说是一回事,写二十本小说是另一回事。当一名职业小说家花了大半生时间去建造一个虚拟的世界,当这种一砖一瓦、一本书接着一本书的构筑工作渐近尾声,会出现何种景象?可以设想的一种情况是,最后这几块砖瓦(书)的质地或许会显得有所不同。因为它们的目的已经不再是奠基、承重或增光添彩,它们现在的作用是结顶,是在虚构生涯接近尾声时留下一份遗嘱。从这个角度来看三位重量级作家的长篇小说新作,或许会不无助益。它们分别是村上春树的《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库切的《波兰人》,以及伊恩·麦克尤恩的《钢琴课》。无论是从作者的高龄(他们都已年过七旬),还是从作品本身的奇特性,这三部小说都可以借用萨义德所说的“晚期风格”来形容。这种风格,萨义德指出,往往“包含了一种不和谐的、不安宁的张力,最重要的是,它包含了一种蓄意的、非创造性的、反对性的创造性”。什么叫蓄意的、非创造性的创造性?《小城》是一个再恰当不过的例子。因为它正是村上春树对自己一部旧作的蓄意改写,或者说重写。而且这已经是第二次重写:他的另一部重要小说,《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1985),也是对同一部旧作的再创作。两次重写都沿用了旧作中平行世界的结构设置:一边是被高墙封闭、与世隔绝的非现实神秘小城,一边是光怪陆离的日常现实世界——两名类似彼此分身的中年男子遥相呼应地生活在其中。对于气氛宁静而诡异的小城部分,两次重写也基本雷同:那里的居民都没有影子,而作为图书馆新来的“读梦人”,男子最终决定不跟自己的影子一起逃回现实世界,而是永远羁留于此。两者的不同在于,《小城》用更平实松弛的笔法补充了《世界尽头》精彩动感的赛博朋克式推进所缺失的前传和后续:非现实小城之所以存在,源于现实中一场失落的纯爱初恋;而在这场失恋的困扰下,男子选择离开东京,来到一座深山小图书馆,过着孤单的、影子般的生活——当然,他就是那个逃出小城的影子。除此之外,这两次重写还有个共同的秘密核心,即在小城图书馆的“读梦”——显然是对写作的一种隐喻(尽管对何谓“读梦”语焉不详,就像写作也是难以描述的)。事实上,只有看清这一点,才能明白为什么村上会反复重写这个故事,因为它正是对其写作生涯(及风格)的隐秘自传:让真正自我留在想象的虚构世界(小城),在现实世界中则活得像个影子——与世无争,置身事外。而那恰恰也是村上春树风靡一时的原因:他为不知所措的后工业时代居民提供了一份都市生存指南,其表现通常为一种审慎而自得其乐的生活方式,主要内容包括读书(从狄更斯到毛姆)、爵士乐、烹饪、熨烫衣物,以及速效但不失温馨的一夜情。他似乎在暗示,这种缺乏纯真实体的影子生活固然可悲,但已是我们所能找到的最佳的权宜之计:一种由无数小确幸构成的大不幸。尽管村上春树的确不是介入型作家,但他表面上的逃避也许更应被看成一种对资本异化的非暴力不合作:他抵抗世界之恶的方式不是与其正面冲突,而是去创造一个平行世界。那个世界就像一座孤寂的小城,而作家的工作就是在最初的真爱(那个在现实中消失的、永远年轻的初恋少女)陪伴下,在小城图书馆日复一日地“读梦”——一种专注、微妙,单调却又变化多姿的倾听,一种由爱和想象力而生成的理解。那也就是为什么小城会被高墙环绕。就像书中那个仿佛活百科全书的阅读狂少年——他将接替中年男子成为小城新的“读梦人”(没有子女的村上春树显然将其视为自己精神上的后代,即未来的新一代小说家)——对此的回答:为了阻挡瘟疫,阻挡心的瘟疫。跟《小城》一样,库切的《波兰人》同样是对过去已有自传素材的重复利用,只不过方式更为隐秘。从表面看,这是一个典型的,因而也是陈旧的老少恋故事(一位年老钢琴家爱上了小他二十岁的优雅妇人),但实际上它却是库切对自己毕生文学生涯的某种秘密总结。这种自传性不仅体现在男主人公与库切本人的相似上(都生于1940年代,都冷峻严肃,都以素朴的艺术风格著称——“把肖邦变成了巴赫”),更隐含在这场恋情的单向性上:女方对老钢琴家的痴恋感到可笑、荒谬、莫名其妙,并最终弃之如履。正如村上春树反复书写他的“平行世界”,库切也不是第一次描写这种受挫(但仍坚持不懈)的单恋。从“伪传记”小说《夏日》,到女性版“鲁滨逊漂流记”《福》,都或隐或现地有过同类情节。而且,根据传记资料,它在库切真实生活中有着对应的确凿原型。为什么库切会沉迷于这一看似并不光彩的往事?答案或许就藏在他早先为另一部老少恋小说——马尔克斯的《回忆我忧伤的妓女们》——所写的书评里。马尔克斯笔下那个老者对少女幻想加理想化的崇拜之爱,令库切想到了唐吉诃德,而《波兰人》显然是多年后对这一类比的呼应:在被抛弃之后,老钢琴家非但毫无怨言,反倒在死前忍着病痛为女人写了一部爱情诗集。多么唐吉诃德。而女方对这种唐吉诃德式单恋不无怒气的嘲讽,映射出的则是世界对文学的嘲讽。“为什么要写诗?”她质问道,为什么要“花很长很长时间为她做一件本质上毫无意义的事”?这就等于在问,为什么要文学?文学对这个伤痕累累的世界难道不是“一件本质上毫无意义的事”?如果说村上仍然相信文学这个“平行世界”的救赎能力(可以“阻挡心的瘟疫”),那么库切却用一种“反对性的创造性”表示怀疑。再次借用我们之前的那个建筑学比喻,晚期风格所特有的“总结性”要求我们从作者整体创作的背景下去欣赏某个单部作品,否则就难以体味它真正的精髓——甚至可能会觉得它怪异、单薄、失衡。但如果说《小城》和《波兰人》都多少让人有这种感觉,这一比喻却不太适合麦克尤恩的《钢琴课》。换句话说,即使你从未读过麦克尤恩,也完全无损于你对这部杰作的感受。即使从最好的意义上说,麦克尤恩也是个主题先行的小说家。他擅长并热衷于用精美叙事和幽微人性去包装各类专业主题,比如医学(《星期六》)、环保(《追日》)、人工智能(《我这样的机器》),等等。他这次的主题是“时代”。书中有句话是对这一主题的最好概括:“罗兰偶尔会想,哪些大大小小的事件改变、决定了他的存在呢?个人的、全球的,微不足道的、惊天动地的——他的存在并非例外,一切命运都是这样构成的。”另一段话则更具体,当时罗兰正经过柏林的盖世太保总部遗址:“偶然的幸运不可估量:他于1948年生在平静的汉普郡,而不是1928年的乌克兰或波兰……相比之下,他的白瓷砖囚室——钢琴课、早熟的性爱、错过的教育、丢失的妻子——简直就是豪华套房。他常常觉得自己这辈子是个失败,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是有负于历史慷慨馈赠的失败。”小说开场时,罗兰正处于他一系列失败的中点(也是重心):他的德国裔妻子,为追寻文学梦想——她最终成了一位伟大作家——而抛下了他和七个月的儿子。与之相重叠的,是失败的起点(或者说起源):他在单身照顾婴儿的疲惫浅睡中又回到了少年时代——他与钢琴老师的不伦性爱成了倒下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这两次失败犹如彼此缠绕的双螺旋结构,决定了罗兰一生命运的DNA。从二战到冷战,从“9.11”到新冠,从儿时到老翁,麦克尤恩为我们上了一堂如何将记忆闪回与现实线索,将个体经历与世界大事交互推进的大师课。他告诉我们,故事中的悬疑可以不只是一种低俗的商业伎俩,它既可以来自生命本身(未来被如同狡猾凶手的过去所谋杀),也可以来自叙述本身——有时只需一个漂亮的段落转换;而世界大事之所以重要,并非是由于各种相关数据,更是因为它对亿万最微小个人具体生活的侵蚀——比如古巴导弹危机促使一次过早的做爱变得必要。然而,尽管《钢琴课》广阔、繁复而自足,它却同样有一种宏观上简练的总结感,它也符合萨义德对“晚期风格”的另一个定义:“如同一种密码”的主观自传性。这些密码包括:跟他笔下的罗兰一样,麦克尤恩也生于1948,也上过寄宿学校,甚至也有一个失散的兄弟……当然,跟罗兰不一样的是他的成功。但作为成功的小说家,作为契诃夫的传人,他能无比精细微妙地想象失败,理解失败,从而也能让我们更深刻地理解失败,并“更倾向于温柔地看待”失败。而他的手段从本质上也只有主观上的自己:当他是他的时候,他就是你。(因此你能美妙地感同身受,当他说“河边哀伤的蛙鸣”,说汽车“像个思想的气泡一样朝北推进”,或者“他们太老了,或者说经验太丰富了,所以没法喝得烂醉如泥”。)我们仔细观察还会发现,除了散发“晚期风格”的自传性,除了都以各种方式指涉到文学创作,这三部小说还有另一个意味深长的共同点,那就是它们都与“被女人抛弃”有关。(在《小城》中更准确的说是“少女”,但不要忘记,“妻子突然出走”几乎就是村上春树的文学母题,是《奇鸟形状录》等多部长篇的宇宙奇点。)难道这仅仅是一种巧合?或者这是一种男性心理在根本上“幼稚”的体现?一种被重重伪装的恋母情结?源于男性在潜意识中挥之不去的原初恐惧:他被迫离开温暖安全的子宫——在某种意义上,他感觉被自己最爱的女人抛弃了。那么女作家呢?你也许会问。我们不妨来看看麦克尤恩的前辈,另一位英国小说家,也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并不需要在作家前加个“女”字),简·奥斯汀。考虑到对奥斯汀作品的接受和熟悉程度,我们在这里只主要讨论她最近才被首次译成中文的《苏珊夫人:短篇作品集》。(在我看来,由汪燕一人所译、包括这本在内的新版八卷本“简·奥斯汀全集”是迄今最为精准的译本,这也进一步证实了一种说法,即经典著作每过十年就应该重译一次。)《苏珊夫人》由三部残片式的短篇小说构成,它们横贯了奥斯汀短暂的一生:《苏珊夫人》写于1794,她才十九岁;《沃森一家》写于1803;《桑迪顿》写于1817,她于同年去世。这就引出了另一个疑问,有“晚期风格”,那么有没有“早期风格”?如果有,它会有什么样的特征?《苏珊夫人》最接近正确答案。它犹如童年般完美。它有一种清新机智的纯真,一种寓言式的简明,同时又有一种充满洞察力、几乎惹人怜爱的少年老成,很难想象其中那些妙趣横生的反讽竟出自一个十九岁的少女——她是从哪儿学来的?简直像是从未来的她自己。也许那就是“早期风格”:对未来纯正成熟的伟大的某种预言和反向呼应。而因为事实上我们的阅读也是反向的——我们最晚读到她最早的作品,它就显得更加迷人,就像从奔腾的河流回到其清澈的源头。于是从其敏捷灵巧的书信体,我们看到了将由奥斯汀开创的著名的“自由间接引语”(之前提到的詹姆斯·伍德在《小说机杼》中对这种第三人称与第一人称的融合有精致的评述);从对乡村贵族小圈子温情加嘲讽而又略带残酷的轻喜剧式描述,我们得以一瞥奥斯汀未来那既狭窄又壮丽的文学世界;更重要的是,通过小说的女主角,如雷蒙特·钱德勒笔下蛇蝎女郎般的苏珊夫人(又一次反向阅读),我们发现了让那个文学平行世界运转的核心动力,即女人如何去利用男人的愚蠢——以便在这个被愚蠢控制的世界上活下去。在现实道德层面上,苏珊夫人当然是个反面人物,但在小说叙述手法的道德上,她却是正面的(所以她的名字被用作标题)。因此我们会超然并不无欣赏地看到她说,“我打算通过孩子们赢得我妯娌的心;我已经记住他们所有人的名字,打算对其中一个特别喜爱”——这个“打算”用得多么“美妙”。而她那驯兽师助手般的约翰逊太太则在信中这样说:“我对他谈到你和你的女儿……我相信他会愉快地娶你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我责备他和玛丽亚·梅因沃林调情,他声称那只是玩笑,我们两人都为她的失望而开怀大笑,简而言之,非常令人愉悦。他和以前一样傻。”这里的“他”也可以替换为复数:他们和以前一样傻。在对这种傻的利用上,如果说苏珊夫人是处心积虑的,有违道德伦理,那么《沃森一家》中的主角爱玛却是无心并向善的——道德正确,值得赞许,尽管两者的方法显得有点异曲同工。“有幸和她跳舞的请求被即刻发出——爱玛也许无论多想被勋爵或普通人视为一个漂亮女孩,却完全不想接受汤姆·马斯格雷夫本人的邀请,便极其满意地声称她已有约定。”“奥斯本勋爵沉默了。……想要取悦一个女人对他而言是件新鲜事;这是他第一次感到处在爱玛境遇中的女人应得的尊重——但因为他既不乏理智也不缺好的性情,他的感受并非毫无作用。”与《苏珊夫人》的完整相比,《沃森一家》和《桑迪顿》都是真正意义上的被中途放弃的小说残片,前者可被看成是为之后一连串杰作所做的练笔,而后者,一个围绕投资开发海滨浴场的小型闹剧,则是一次失败的最后尝试。伍尔芙对《沃森一家》的评论其实更适合《桑迪顿》:“伟大作家的二流作品值得阅读,因为它们为其杰作提供了最佳评判。”没错,《桑迪顿》中那些笨重的形容词(“帕克先生热情地讲述着……夏洛特此时听得兴致勃勃……她感到关心又愉快……”),不禁叫人加倍怀念奥斯汀那轻盈的、招牌式的高级暗示和不言而喻。它的学术价值高于文学价值。奥斯汀最后的放弃是明智的,她已经不需要它——她的文学大厦已经竣工。众所周知,简·奥斯汀终生未婚,甚至都没谈过一次像样的恋爱。但她——她的小说——对爱情、婚姻及男女关系中博弈式本质的理解之深,恐怕很难找到别的文学竞争对手。类似的例子还有女诗人狄金森。我们几乎无法想象,同样经历的男性作家能写出同样力度的作品。为什么?难道就像男性在根本上的幼稚,女性具备某种根本上的成熟?难道说,女性天生的母性特质,使她们可以更自然地去理解和谅解?那意味着,女性其实更适合写小说,不是吗?至于男性在数量上的文学优势,除了显而易见的社会原因,乔治·斯坦纳给过一个谨慎的尝试性解释:也许女性独有的生育能力弱化了她们的创造欲。我还有个补充解释(当然也使尝试性的),那就是在内心最深处,被抛弃的男性始终渴望回归于女性,而文学就是实现这种渴望的工具。因为文学可以教会我们用母性去面对这个暂时的世界,充满温柔,既悲观又乐观,带着理解和怜悯,以及一种清醒的、满怀希望的绝望,从而,就像奥斯汀在《沃森一家》里所写的,成为一个“带着整颗心逃脱的人”。
本文作者:
孔亚雷,写作、翻译,著有长篇小说《不失者》《李美真》,短篇小说集《火山旅馆》,文学评论集《极乐生活指南》等,译有保罗·奥斯特长篇小说《幻影书》,杰夫·戴尔《然而,很美:爵士乐之书》,詹姆斯·索特长篇小说《光年》等。有作品被译为英、荷、意等国文字。曾获西湖中国新锐小说奖、鲁迅文学奖翻译奖提名奖、单向街书店文学奖。他住在莫干山下的一个小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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