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收获》刊载费多短篇《北极》
短篇选读
北极
费多
火化前,奶奶从那个巨大的灵柩中被移出,摆在地上的一具黑色棺木中,那时我才第一次看见死去的奶奶。奶奶是那么小,嘴尖尖的,像一只鸟的喙。她戴着一顶黑色的绒线帽子,脸上涂着两三抹红色,颧骨高高的,好像是另外一个人,让我有些害怕。
我想要原来的奶奶。
此前,我一直没看见奶奶。那具黑色的灵柩几乎高我一个头。灵柩的边上,环绕着花圈,风吹过来,哗哗直响,仿佛要落雨。灵柩的下边,还有一些花坛,里面是各种菊花,黄的,白的,一朵朵簇拥在一起。
花圈上写着“仙逝”,大人口里说的是“过世”或者“走了”。那几天,我从来没有听见过“死”这个词,就连父亲当时接到电话,说的也是“奶奶不在了”。
走了?这让我感觉奶奶只是出远门了,坐上一列火车,或者搭乘某个不知道目的地的航班。
在我更小的时候,父亲也消失过,后来,父亲回来了。
这一次,奶奶会回来吗?
父亲第一次消失的时候,我还小。大概是秋天,一连串闪耀的光斑,黑色的大头皮鞋逼近。他们好像是来问路,语气却是那么严厉。
那时我刚刚学步,还不会说话。我摇摇晃晃,走一步,笑一声,日光和树叶的影子在我的脸上晃动。父亲蹲在地上,张开手,仿佛在迎接一只小鸟。
你是谁谁谁吗?他们说着父亲的名字,我看见一个影子在点头。那个影子应该是父亲的。
父亲说,我把儿子送上楼。那三个黑衣人夹得我们很紧,楼梯这么窄,像悬梯一样摇晃。上了楼,有一个人站在门口,像一个守门员。多年后,父亲带我去看足球比赛,我突然想起这些,我还以为自己早忘记了。当时奶奶在客厅,父亲好像说了一句什么话,奶奶的表情很吃惊。
父亲进了卧室,母亲在那里,有一个黑衣人跟着父亲。我能听见父亲和母亲在说话,但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那些声音像是从水底发出。另外还有一个黑衣人,在各个房间转着,也许是找我的玩具。我想,可不能让他们带走。
那时我最喜欢的玩具是一个彩色木头做的鳄鱼,我拖着它,我的脚步啪嗒啪嗒,它也发出同样的声音。而现在,木头鳄鱼被那个黑衣人踢了一下,滚到了沙发下面。我的眼睛紧紧盯着。
父亲出来时,母亲去拉父亲的手,父亲也去拉她的手。很小的时候,我就惊奇母亲的手那么瘦,却那么有力。她弹钢琴的时候,颤音在房间里回荡,好久都不消失。我那时被奶奶抱着,抱得太紧,我有些喘不过气来。奶奶的白发像针刺一样,反着光。
出门时,父亲把我从奶奶手中接了过来,在我额头上亲了好几次。他的表情有些严肃,所有人都一样,尤其是那三个客人。那段时间,家里总是不断地来客人,还给我带礼物,每次我都很开心,笑个不停。这一次不一样。
父亲亲完我以后,又把我送到奶奶手中。我咯咯地笑了,家里来了客人,当然要笑,即使他们没有给我带礼物。但我还是很担心,他们不会把我的玩具带走吧?幸亏没有。
有一次,应该是父亲回来以后,他和我看一部武侠电影,一群杀手在追踪一个隐居的武士。武士家里有个孩子,应该和我那时差不多大,见到来了那么多客人,他也是笑得很开心。看到那个镜头,父亲的脸色一下变了,他转过脸。
我有些奇怪,父亲怎么连这样的镜头都不敢看。那些刀劈过来,呼呼生风,多酷。我刚这么想的时候,父亲拿起遥控器,倒放那个镜头,定格在那个孩子的脸上。他是如此痴迷地看着,脸上全是交叉的阴影。
阴天,说是要下雨。队伍的最前面,大伯伯抱着遗像。父亲抱着骨灰盒,跟在后面。殡仪馆的人叫骨灰盒为“灵盒”。父亲后来告诉我,很沉。灵魂很沉吗?父亲低声对大伯伯说,走慢点。路上,大伯伯有时会悄悄回一下头,这时,父亲就朝他轻轻点一下头。
一个穿黑色西装的女人,在父亲旁边撑着伞,遮着那个骨灰盒。没有下雨,为什么要打伞?她有时会抬头看看天,表情忧虑。半空中,浓云如一张张巨脸翻滚。雾气如此汹涌,我几乎能听见雾划过树叶的声音。我紧紧地抓着大姐姐的手,她是大伯伯的女儿,大我十来岁。
一路上,另外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在那里喊着“天堂路上”“西方接引”之类的话。很多话我都不懂,比如殡仪馆大厅电子指示牌上,奶奶的名字后面跟着三个字:老孺人。老孺人?什么意思?
那次接到消息,父亲改了航班,总算在午夜前抵达。起飞前,机舱广播说,飞行途中有急流,全程颠簸。我趴在舷窗前,脸冰冰的,还碰了好几下。父亲让我坐好,还不断检查我的安全带。我不理他。后来,飞机突然倾斜,大地的灯火如火星迸裂。父亲说,总算到了。取行李时,环形的行李运输带转动得很慢。
是大姐姐在机场接的我们。在她旁边,还有一个男人,她说是她同学。我叫了一声“大姐姐”。大姐姐抱了我一下。父亲让我叫那个人“大哥哥”。自那以后,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父亲像我来的时候一样,脸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
前往陵园的路上有很多桥,一座又一座。
父亲“走”了之后,母亲说,父亲是去国外工作了,很长时间都回不来。
那段时间,母亲会拿出一些旧报纸,好像是在找什么。旧报纸哗啦啦地响,像飞过一群鸟。母亲说,父亲是做报纸的。做报纸?怎么做?
没有消息,定期到来的只有账单。母亲说,再这样下去,家里撑不住了。她出去工作,经常出差,有时还去国外。母亲会和父亲在国外见面吗?
那时,家里只剩下我和奶奶,还有一个做钟点工的马阿姨。我和奶奶一起睡。那段时间雨特别多,我在一片连绵而广阔的雨声中睡去,只听见奶奶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唱着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小燕子年年春天都能来,为什么爸爸不能回来?
尽管如此,我还是装得很好。有时,我拉着那个彩色木头鳄鱼,在客厅里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啪嗒、啪嗒。那次从沙发下面找到那个木头鳄鱼后,我发现上面的绳子断了。奶奶把它重新接上。我拉着它,奶奶先是笑,突然又哭了。她蹲下来,紧紧地抱着我。奶奶,你怎么了?她脸上那么多皱纹,像砂纸磨得我生疼。
那时奶奶经常和马阿姨吵架。宝宝的奶瓶怎么这样脏。房间里太乱了。我觉得奶奶挺好的,马阿姨也挺好的,为什么要吵?奶奶也和母亲吵,熊熊都多久没见到妈妈了?
奶奶说,我要回去,这个地方我待不下去了。但是,奶奶从来没有走过,每天晚上,奶奶还是陪我睡。
有次午夜,我被一个梦惊醒,发现奶奶靠在床头发呆。窗帘掀开一角,月光倾泻进来,陷在奶奶的眼窝里,形成一片阴影。奶奶更老了。
我把头埋在被子里,不敢看奶奶。
我真担心奶奶会走。
那次一进奠祭大厅,父亲突然哭了,我也跟着哭。他的声音很低,我的声音很响。奶奶、奶奶。在路上,父亲一直没哭,只是话很少。
大厅里有很多电子指示牌,黑底白字,不断滚动,我的名字也在其中。这些名字像一艘艘船,滑动得很快,仿佛电影散场时的字幕。
很多人我都不认识。见到了大伯伯,我才有些安心。还有小伯伯,她是大伯伯的妻子。小伯伯哭了,大伯伯没哭。他们的头上都扎着白头巾,腰间扎着麻绳,那些白色的粗麻布会被风吹起,像巨大的鸟尾。我和父亲也照样戴上。我没有问为什么。
口腔里,一种即将下雪的金属味,每次要下雪,我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冷空气扎进肺里,针刺一般。外婆,也就是小伯伯的母亲,对父亲说,这么冷,让熊熊穿这么薄。父亲不吭声。
出发前,父亲几次让我穿一件更厚的羽绒服,都被我拒绝了。我就要穿黑色的这件。奶奶曾经夸过我,说穿这件,很帅。
那时,奶奶还能认出我,还知道我是她的孙宝。
(选读完)
作者简介:
费多
生于湖南。本科毕业于武汉大学,研究生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前媒体人。著有诗集《复调》《标准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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