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地下的森林》(孙频)
“我”是一个煤矿子弟,靠着哥哥在地下挖煤挣的钱上大学,做着导演梦,后来拍的电影失败,还花光了哥哥因矿难死亡而获得的赔偿金,不得已又回到了煤城,下井谋生。“我”在千米之下的矿井里发现了刻在巨煤上的诗歌,那都是哥哥做矿工时写下的诗句,哥哥的死亡开始变得扑朔迷离。善与恶的大问题,在更本质的存在问题——“在矿洞里,我们是一群没有影子的人”——面前似乎都变得不重要了。
插图:卡卡
中
篇
选读
地下的森林
孙频
1
有一段时间,我总是想住到梦中,就像急于要躲进脚下的影子里,躲进一种逼真的不存在里,所以我把很多时间都用在了睡觉上。奇怪的是,我在梦中遇到的自己永远是个孩子,是我把他封存在那里的,以至于他一直都没有来得及长大。被我一起封存在那里的,还有黑色的煤城和总是骑着加重自行车的张云飞。张云飞比我大四岁,是我的哥哥。
整个梦境像一座巨大的黑白建筑,黑色的煤城在梦境里不停地生长,尖顶刺破乌黑的天空,充满了哥特式的阴郁与恐怖。张云飞黑色的加重自行车,黑色的指甲缝,还有背在我们身上的黑色的煤袋,只有我们的牙齿和眼白是白色的,寒瘦、孤独的白。梦中的一切都是黑白的,尽管我后来知道,黑白其实是卧在中式艺术里的骨架,但我还是本能地对黑白感到厌恶和畏惧。也许是因为我在其中浸染得太久太深,以至于在离开煤城之后的很多年里,无论穿什么衣服,我都觉得自己是没有颜色的。我也是黑白的。
在梦中,张云飞使劲踩着那辆黑色的自行车,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怀里抱着一只黑色的煤袋。我们在追一辆轰隆隆远去的运煤车,因为运煤车经过的地方,沿途总会漏下一些煤块。每当看到路边散落的煤块,我便跳下自行车,像捡宝一样,把煤块捡到煤袋里。整条路铺满厚厚的煤灰,一跳下去,两只脚立刻会被吞噬掉,就像铺着一层黑色的雪,还会腾起黑色的烟雾,把我包裹在其中。连路两边的野草和杨树都是黑色的,以至于我小的时候,以为所有的杨树都是黑色的,黑色的树干上睁着一只只黑色的眼睛,在白天都显得像一群鬼魅,一群被困在煤城的鬼魅。冬天,当白色的雪落在运煤路上,落在黑色的杨树枝上,广阔丰腴的黑色中才显出一点枯瘦的白。但即使是再盛大再辉煌的白雪,也无法掩盖住煤城里原始而悠久的黑暗。在冬天,捡煤块这件事就会变得尤为重要,因为我们全家人都要靠这些煤块来取暖和做饭。我们总是一放学就出去捡煤块,除了捡煤块,张云飞还会带着我去垃圾堆上捡废纸,只要上面有字的东西他都会捡,旧书、旧报纸、旧作业本、废纸团,甚至是上面印着字的油乎乎的包装纸。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字。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其实不是在捡废纸,而是来搭救这些字的,我们从最污秽最肮脏的角落里把一个个微小瘦弱的字抠出来再捡起来,这种神圣感冲淡了捡破烂这件事本身的污浊与不堪,以至于我们在垃圾堆上翻来翻去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太丢脸。每次当别的小孩跑过来嘲笑我们,围观我们,甚至朝我们扔石头的时候,我们也没有被欺凌和羞辱的感觉,照捡不误。
我从来没有见过像张云飞一样嗜字如命的人,他试图把世上的每一个字都解救出来,擦亮它们,收养它们,让它们住在神龛里,住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我觉得他甚至都不需要吃饭,只靠着吃字就能活下去,只要能看到字,他便什么都不怕,什么苦都可以吃。他在烧火的时候看书,吃饭的时候看书,走路的时候看书,他甚至发明了很多随身携带字的办法,比如把书拆成活页,每天上学的时候就装两页在口袋里,上学放学的路上看。他还会把看到的一段话抄在手心里,中午和面的时候,手心里的那些字又会被印刷到雪白的面团上,他一边和面一边读,那些字在被印刷成形的同时便又湮灭了。我俩睡的是简陋的上下铺,他睡下铺,他在他头顶的床板上糊满报纸,晚上躺在床上便开始读那些报纸,以至于我总觉得自己不是睡在上铺,而是睡在一只用报纸糊成的纸船里,而张云飞则永远像儒艮一样,沉在那个水下的世界里看着我的船底,偶尔浮到水面上,悄悄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后来,他收养的那些字渐渐长大,有的竟长成了长长短短的句子,我终于认出来了,那是诗。那些诗,像一种朝生夕死的植物,悄然生长在他头顶的床板上、桌子上、父亲的中药袋上、用完的作业本的反面、门口的黄土堆上。那些字的颜色也一直在变化,如变色龙一般,有的是蓝黑色的钢笔字,有的是白色的粉笔字,有的是黑色的炭字,还有的是透明的水字。那些字,有的很快被母亲用抹布擦掉了,有的迅速蒸发了,有的被拿去生火了,烧成了一抔小小的灰,有的被新报纸掩埋了,还有的,一夜之间被风扫荡了。
梦并非平坦之境,有平川、高山、暗流,有阴森深邃的海沟,甚至还有梦冢,那是梦里最黑暗的所在,属于梦中之梦,埋葬着一些不愿被主人碰到也无法丢弃的记忆。我的梦冢里深埋着父亲尘肺病晚期的呼吸声,埋着张云飞辍学、顶替父亲开始下井的那天,埋着2014年西花矿的那场瓦斯大爆炸(十名矿工在井下被炸得粉碎,其中就包括张云飞),埋着我从一所传媒学院毕业以后便迷上了电影一心要做导演自己来拍电影的过程。后来因为实在找不到投资,我最终动用了张云飞留给家里的那笔两百万的赔偿金,还借了一笔钱,孤注一掷,结果却是票房惨败,血本无归。
当我再次走进煤城的时候,竟有些怀疑,自己是又一次踏进了从前的那些梦境,和以往的无数次梦境一样,我再次掉进了那个黑白的世界里。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安静了很多,洗煤的声音、矿车的声音、筒仓里运煤的声音好像忽然被什么更庞大的东西吸走了,只剩下一种喑哑荒凉的寂静。曾经那种吞噬一切的黑色已收起獠牙,不再如昔日一般凶猛巨大,但是,仅有的一点点白色也在消亡,就连矿工们昔日在黑暗中绽露的白森森的牙齿和眼白也被什么抽走了。剩下的是一种广漠虚空无边无际的灰色,像走到了世界尽头。
矿区是由五座煤矿组合而成的,这五座煤矿犬牙交错,又衍生出一个小镇,这就是“煤城”。在远古的时候,大概没人会想到,荒凉枯肃的黄土下面竟流淌着丰饶的黑色血液,这说明,在亿万年前,黄土高原曾经是无边的森林。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黄土下的黑金才被人发现,于是,煤矿一座接一座地在这里被建起来了。
在煤城可以看到灰蒙蒙的办公楼、调度楼、班前会议楼、澡堂、库房、煤仓、瓦斯气罐、工人文化宫,还罗列着一栋一栋像盒子一样的家属楼,这些建于八十年代的家属楼如今都已经破旧不堪了。西边有一座小山,依稀可见一条小径一直通向山顶。我站在山下,久久看着那条小径,那小径是我们当年一步一步踩出来的,因为,我们一家四口以前住的房子就卧在那山顶上,是两间摇摇欲坠的红砖房。山顶上曾经有一片棚户区,多是木板房和红砖房,里面住的都是招工到矿区来的第一代矿工。如今那片棚户区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八角凉亭孤坐在山顶上。
母亲是三年前去世的,而作为煤城第一代矿工的父亲,七年前就已经死于尘肺病了。就在父亲去世的前一年,张云飞死于那次西花矿瓦斯爆炸事故。我去他们的坟地看了看,虽已是早春,但黄土高原上的雪尚未化尽,坟墓都是向阳的一面无雪,背阴的一面有雪,看上去一半是白的,一半是黑的,那个黑白的世界一直在萎缩、萎缩,萎缩在梦里,萎缩成几座小小的坟。我坐在三座坟前,开了一瓶老白汾,给每座坟前倒了些,剩下的我一仰脖子,自己喝光了。我们拼凑成了一家人,我坐在白色的雪地里,父母躺在漆黑的地下,而张云飞至今还躺在一千多米深的矿洞里,因为尸体在事故中被炸碎了,即使找到一只手,也不知道那只手到底是哪个矿工的,只能在他的墓穴里放几件他穿过的衣服。终究逃不过那个黑与白的世界,无论生死。
从坟地出来,我继续在煤城里游荡。前几年因为西花矿、青沿矿、马川矿的煤炭资源已经陆续采枯,这几座煤矿都已经停产了,至于矿上的矿工,一部分被分流到别的矿上,一部分下岗,下岗之后不得不外出谋生。正是因为很多矿工搬走了,所以煤城看起来一下变得空荡荡的,剩下的都是一些不愿搬走的老矿工和他们的老伴。这些提着茶杯到处游荡的老矿工,很少能看到囫囵的,有的少了一只胳膊,没胳膊的那只袖管轻飘飘的,有点像唱戏的水袖;有的缺了一条腿,就把那只空裤管打了个结,然后撑着拐杖,用一条腿蹦来蹦去,居然也没少走路;有的只有一只眼睛,或者只有一只耳朵。以前听父亲讲过,有的矿工在冬天的时候不停地挖煤,耳朵冻掉都不知道,回到生火的屋里暖和了半天,才发现头上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一摸,耳朵什么时候少了一只。
(选读完)
作家简介:
孙频
江苏作协专业作家,出版有小说集《松林夜宴图》《鲛在水中央》及《疼》《盐》《裂》等。
END
《收获》微店
春节放假
2025年1月25日—2月5日,
其间《收获》微店只接单,节后发货。
2025《收获》征订
途径1:邮局订阅《收获》双月刊6本,邮局征订代码4—7
途径2:《收获》微店订阅,设立三种订单,赠送礼品帆布袋。出版一本快递发送一本。征订活动期间特惠包邮。
《收获》微店二维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