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收获》刊载陈继明长篇《大声独白》
长篇小说《大声独白》（陈继明）
这是一个关于疼痛与疗愈的故事。李杜从陕西来到广州读医学院，是因为父亲患有顽固的幻肢痛，夜夜因为早已截掉的胳膊发出痛苦的呻吟。在广州，他与美丽空姐堕入爱情，可婚姻只维系了123天。他去美国学习疼痛学与心理学，也参与了对卢旺达惨案幸存者的心理治疗。回国后他创设了私人心理诊所，第一个病人就是他的父亲。他的口头禅是：“我是用故事看病的人。”所有的慢性疼痛都不是孤立的医学事件，他的治疗途径是深度进入病人的内心世界和人生历程，寻找隐秘病因。一次，在治疗一个患有孤独症的孩子时，猝不及防，他遭遇与谜团紧密粘连的“真相”……天空与大地是没有记忆的，而所有经历过的情感，却定义了一个人的“小世界”。
《大声独白》插图：杜凡
长篇选读
大声独白
陈继明
上部
2
在看到空姐以前，我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一个春梦，一个十三四岁的屁孩子能做的春梦，大概就是那样吧：含蓄，隐晦，点到为止。
夜深人静，梦中，我只身走进一条长长的巷子，两侧的人家都黑着灯，有风从对面农田里吹过来，带着植物和青草的气息。头顶的一枚弯月似乎在叮当作响。我径直走向巷子深处，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后来看见最后一户人家亮着灯，院门口有一棵树，硕果累累，触手可及，是一种我不认识的小金果子。院门半掩，灯光从一旁漏出来，我不由自主侧身走进院子，看见一个成年女人站在院中央。她可能刚刚洗过头，有潮湿的香气扑面而来，头发在头顶随便盘住，先升高，再从一边垂下来，搭在肩膀上，像夜色的一部分。她粉衣白裤，两条大长腿长得有些夸张，让我想起了一座拱桥。
那是县城南边的一座拱桥，站在隆起的桥上可以俯瞰半座小城。夏天，一伙孩子喜欢在桥洞里游泳，有女人从桥上走来走去时，在桥下游泳有一种说不清的快感。有时我们会故意等女人从桥上经过时，才从桥洞里游过去。所以后来我琢磨，如果梦境也需要想象力，那么梦见长腿女人只是我当时想象力的极限。
院里那女人冲我微微一笑，笑容很美，要人命的那种美。她的鼻子微微带一点鹰钩，像一个好师傅雕刻出来的。我爸爸那样的好师傅。她向我挥挥手，我心里毫不犹豫，默默走到她面前。她又用右手指了指自己下方，笑容突然变得浪浪的。我立即就明白，她是要我从她的双腿间钻过去，我没有迟疑，微微弯下身子钻过去，如同游过高高的拱形桥洞。我感觉我钻进了整个夜晚的深处，好想永远藏在里面。
随后我就惊醒了，发现自己憋着一大泡尿。我急忙上了厕所。尿完尿，我仍然闭着眼睛，静静回忆梦中的情景：两条大长腿，先升高又下垂的头发，不那么明显的鹰钩鼻，浪浪的笑容，食指向下弯曲的坏相，全都一清二楚。
几天后，我从我家屋后的臭水沟里挖出一堆黑泥，捏了五六个泥人，有男有女，有大有小，其中一个就是梦中的她。不好只捏她一个，顺手多捏了几个。我把五六个泥人立在窗台上，是为了向爸爸夸耀我的手艺。捏泥人是我的拿手好戏，以前爸爸总会夸我两句的，但这次爸爸不仅没夸，反而用很脏的话骂了我，声嘶力竭，邻居都听见了。他一边骂一边用他那只独臂把几个没晒干的泥人一个个狠狠摔向院子，每一个都被摔回了原形，他还特别用脚踩了踩已经摔烂的女泥人，踩成了一摊烂泥。
至今我还记得爸爸有多么小题大作，用可怕的声调骂我没出息，咒我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我估计原因就在她，那个惟妙惟肖的女泥人。她赤身裸体，两条大长腿，一对小乳房（记忆中没有，是我随便捏的），一只秀挺的鼻子。
爸爸是我们那一带最好的汉子，英俊，能说会道，也是木器厂最棒的木匠和画匠，会打各种家具，会画很多画。他经常带我帮他画画，家具上的画他勾好轮廓，由我填色彩。不知不觉中我也会画画了。有一天我还发现，我也会捏泥人。我家屋后的臭水沟里有用之不尽的黑胶泥，有一天，我用黑胶泥捏了几只猫猫狗狗，后来又学会了捏泥人。邻居说我将来肯定是一个好手艺人，可能比我爸爸还厉害。我爸爸已经很厉害了，他打的箱子沉进水里几天再捞上来，里面仍然干干的。爸爸的画更是一绝，经他画过的家具活灵活现，自己能飞起来。我们那儿的人夸画好字好，总说：“能飞起来。”
但爸爸明显不想让我子承父业。
我所知道的一个原因是：
两年前他意外失去了整个右臂，一次木器厂集体伐木的时候，同伴砍倒的一棵树砸在他身上，砸断了他的右胳膊，然后就截了肢。
那之后爸爸的脾气就变坏了，经常发火，满嘴脏话。如果有人夸我将来也会是一个好手艺人，他的脸会立即黑下来，甚至会咬牙切齿，用很难听的话骂人。以前他只对母亲说脏话，现在他对人人说脏话。不过我们全家人不能不原谅他，因为他断掉的那部分胳膊，已经不存在的那部分胳膊，依然有明显的感觉，经常痛，没药可治，白天不怎么痛，专门在夜深人静时痛，我们常能听见他在深夜里苦苦呻吟。
现在想来，爸爸当年骂我没出息是有理由的。当时我的确不是一个好学生，除了画画、写字、体育这类副课，主课成绩都不好，看起来只能子承父业。好在上了高中后，我不仅开了窍，而且知道用功了，语文、数学、物理、化学、英语，这些主课的成绩渐渐都赶上来了，到高二高三时所有课的成绩都已经名列前茅。
上了高中，听住校的同学经常悄悄议论，宿舍里谁谁又遗精了。宿舍是大通铺，上下两层，“凹”字形，二三十个男生挤在一起，一个紧挨一个。一帮十六七岁的男孩，大部分都开始频繁做春梦、频繁遗精了。这是骗不了人的。早晨起来，大通铺的某个角落留着一摊巴掌大的湿印子，人人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也就是说，成为高中生后我才确定那个梦是我的第一个春梦，比大部分同学都要早。我原以为做那个梦只是因为我憋着一泡尿。
（选读完，刊载于2025-1《收获》）
陈继明
甘肃天水人，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七步镇》、《平安批》、《敦煌》等。作品曾获曾获中国好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华语文学奖（年度小说家）、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等。部分作品被译为西班牙语、俄语、泰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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