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熊育群
广东开平赤坎古镇
春节，生活的虚构
熊育群
腊月二十五，跟随一股寒流南下，我从广东英德一处温泉赶回广州。在佛冈上高速，路的另一侧像个停车场，往北的车堵了几十里路长。这是年年春节上演的节目。今年堵得更早，年味似乎也更浓一些。
我的老家湖南连尔居村大年要唱花鼓戏，我也加入了捐款行列，他们盛情邀请我出席村里办的年宴。在广州工作的侄儿、侄女、外孙女都已回到了老家。电话里说的都是采办年货的事，贴春联、买烟花。地方政府联谊活动也来邀请，有的请我录制拜年视频，询问我回不回家的信息比往年也多了。大年临近，人人变得莫名兴奋。
回到广州，街上经常塞车的路段不堵车了，进入小区，人影稀落，一阵寒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显得有些寂寥，电梯里也没有碰到人。春节让一座庞大的城市露出了它的底色——城与乡是一体的，大多数市民的家连接的是一个个乡镇，城市的根深深地扎在乡土之上。中国的现代化资源由乡村汇聚而来。我们要感谢乡村，正是它保留了传统，保留了我们的故乡！
今年广东推出了“请到广东过大年”系列活动。大年初一，广州在白鹅潭燃放烟花、举行无人机表演，单位领导关心，给我寄送了门票。各地也都在主办活动，吸引人们留下来过年，也许更多是为了吸引游客。这类活动规模虽然大，却依然是活动，与年有关也无关。
除了庚子年因特殊原因留在广州外，我很少在城市过年。今年在广州过年，是父亲要来广州，这令我十分意外。以前我怎么请他来广州过年，老人家都坚决拒绝。在他的观念里，年是要在“家”过的，只有村里才有年味。他是一个花鼓戏迷，今年村里扎台唱戏，他怎么会舍得这样的热闹场面！我私下猜测是他的高龄，他在有意识地告别。
其实，在哪里过年，吃的玩的差别并不大，甚至跟平日里的生活差别也越来越小了，不同的只是一种心境。过年就是一种气氛，一种共同的期许，一种期盼的心情，等待旧年的终结与新春的来临，想象着万象更新的景象，它是一种“虚构”，一年不如意的人盼着好日子来临，春风得意者人逢喜事精神爽，盼望着来年层楼更上。
熊育群长篇《金墟》
根据熊育群长篇《金墟》改编的话剧《金墟》剧照
看了话剧《金墟》彩排，剧院里见到了很多来自江门的朋友。他们问我是不是到江门来过年。江门也在搞“请到江门过大年”的活动。
《金墟》是我在江门深扎创作的长篇小说，我曾在开平塘口镇升平墟居住了很长时间，村民邀请我参加过婚礼、房屋奠基等，很多节日也是在村里度过的，对当地的习俗我体会很深，尤其春节，就跟我故乡的一样熟悉。
【熊育群开平创作纪实】
熊育群：百年家国梦——赤坎古镇与长篇《金墟》的诞生
熊育群在美国旧金山天使岛采访，当年华侨被关在岛上审查。
熊育群和升平村村民过节
熊育群参加升平村村民的婚礼
开平升平村中元节
熊育群在台山跟渔民出海打鱼
熊育群在台山跟渔民出海打鱼
在《金墟》中我多次写到了春节，既有清末、民国的，也有现在的。在清末旧金山唐人街，我写那里的春节：
“家家做粉印、年糕，户户贴对联、挂灯笼。大年三十晚上，关璟娜收到阿爹畀的压岁钱十分开心，晚上做了好多个梦。待她沉沉睡去，鞭炮声把她炸醒了，一大早唐人街上就有人舞狮。大年初一，唐人街的人相互串门拜年，到寺庙上香……”
开平是侨乡，我的长篇小说《金墟》写民国时期华侨回乡过年的情景有如亲历：
“小年到了，正午的阳光照得潭江波光粼粼。司徒文锃、司徒文东、司徒文灿在这粼粼波光里出现了。他们乘坐的船泊到了海颈埗头。司徒文倡请来的人上船，抬下了19口金山箱。埗头上围了好多看热闹的人。
“三个男人穿的都是‘三件头’美式西装，司徒文东和司徒文灿两兄弟穿的是藏青色西装，内穿白色衬衫，司徒文东戴了一顶巴拿马帽；司徒文锃是咖啡色西装，里面穿黑色衬衣，三接头皮鞋擦得黑亮，戴了一顶白色礼帽，怀表的金链垂在西装口袋外，一闪一闪金光耀眼……长长的鞭炮在堤上炸响，岸上的人大声喊叫‘返来啰！’有人吆喝，有人挥手打招呼，有人鼓掌，有人交头接耳，有人大声冲着司徒文锃喊：‘生鬼财，还认得我吗？’大家眉梢间都是洋溢的喜气……
“人们簇拥着三位‘金山伯’到了岸上。司徒文锃向宗长鞠躬时显得有些不自然。有人冲上来握手，高声说：‘变了，变了。’几十个后生仔把一口口金山箱抬上岸来，又摆成了一排。鞭炮炸出的烟雾在阳光下升腾，寂寥江天，声音长了翅膀一样飞去了遥远的地方。
“后生们排成一队，一边吆喝一边朝村里走。细佬仔跟在后面跑来跑去。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司徒文锃家里抬进了八口金山箱，有三口金山箱要四人来抬。司徒文倡家里抬进了十一口金山箱，两口金山箱要四人抬。
“地坪里搭起了篷子，摆下了百桌酒席，听到河岸的鞭炮声，厨师们就开始忙碌，地坪临时砌的灶升起淡淡青烟，吐出长长的火舌。队伍进村时，鱼肉香味已弥漫在禾堂和巷子里。
“……司徒文倡早早在门口贴了春联，门楣上贴了福字，又挂了一串桔子、蒜和生菜，表示瑞气、吉祥和生财……除夕夜第一遍鸡啼，细佬仔来拍门了，高喊‘财神到了’。司徒文倡打开门接过细佬仔手中的红纸，畀几个细佬仔一人一个‘利是’、一人一块年糕，又把小红纸贴到门上。
“关璟娜和司徒文斓做了斋菜，有糯米粉中加艾叶的艾糍，还有提前做好的占米角和咸鸡笼，以备祭祀。
“天蒙蒙亮，一家人都起床了，个个穿上新衣服，互道恭喜。
“司徒懿唐带着儿孙们一个个神位祭拜，神台上摆满了烧鹅、金猪蹄、点心、生果，点燃香烛，按长幼秩序站列，全家先在堂屋拜赵国郡司徒门堂上历代祖先神主，然后到大门旁敬天官和五方五土龙神，求天官赐福，求五方五土龙神驱邪，再到厨房拜灶君。鞭炮一次又一次炸响，焚香，烧契钱，房内一时紫烟缭绕”。
小说还写到壬申年的春节，那年正逢十九路军与日军在上海交战，这支广东的部队有开平的子弟兵，总指挥蒋光鼐、军长蔡廷锴作为南讨军先锋曾在开平单水口打过仗。开平赤坎人司徒非是特务团上校团长，他率部驻守罗店，英勇抗敌，报章称他为“大胆将军”。
“图书馆每天聚集了很多人，尤其青壮年多，大家无心过年，都来看报纸，谈论战事、分析时局，有人主动捐钱捐物。听到十九路军打退日军进攻，院子里有人燃起了鞭炮。漱玉影相铺找到了司徒非的照片，把他放大，挂到了图书馆的大门口，大家都来为他祈福，祝他凯旋回乡”。
小说结尾写到了春节：“这是个暖冬，太阳天天高照，人们意识不到时令已到了冬季。过小年时，司徒誉猛然意识到，庚子年春节已经到了！”。
写作正是在庚子年春节。
春节里有厚重的历史，有许许多多人生的记忆，特别是亲情的回忆，她延续着家人族人团聚的传统，既是民族凝聚力的表征，也是文化集大成者。如同传说，一代又一代人面向着她，不断地在“虚构”和述说，造就着民族的独特的历史面貌。
祝福中华大地年年新春，家家户户岁岁平安！
2025年1月27日
本文作者：
熊育群
湖南岳阳屈原管理区人，同济大学毕业。建筑工程师、新闻高级编辑、一级作家，历任报社总编、广东省作协副主席、省文学院院长、二级巡视员。现任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副主任。中宣部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广东文学领军人才。获得鲁迅文学奖、百花文学奖等。
出版有诗集《我的一生在我之外》，长篇小说《连尔居》《己卯年雨雪》《金墟》，散文及纪实作品《春天的十二条河流》《路上的祖先》《钟南山：苍生在上》《第76天》等20多部。多部作品在海外被翻译为英、德、俄、意、匈牙利、阿拉伯、土耳其、马来等近20种语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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