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寻美
大风的怒号
祝勇
一
那是一个巨大的画轴,横50厘米,纵115.4厘米。一定有人觉得它不算大,宽半米,高一米多点,这算大吗?可它是画,需由一支毛笔一条条线勾勒,一厘米一厘米地皴擦。以笔尖为标准,它的尺幅就堪称巨大了。中国绘画史上,虽然不乏更大的画作,比如北宋郭熙《早春图》,横108.1厘米,纵达到了158.3厘米,一张纸不够,需多张纸拼接起来才能完成,但在武英殿里,画上的那棵大树,依然不失伟岸。但见它孤零零地,没有任何来由地,不躲不藏、不管不顾地,屹立于画幅中,顶天立地。它有粗壮笔直的树干,一部分树根裸露在土壤之外,一面承担着大树的重量,一面像青筋暴露的手掌,紧紧扣住大地。树干上有瘤,我有限的生物学知识告诉我,那是大树在受伤以后形成的一种自我保护组织。身体的疮疤,暗示着大树的过往。树叶尽脱,只有枯枝纵横交错,极力向天空伸展,仿佛要撑破武英殿的屋顶。我于是知道这是冬天,大地一片荒寒,只有这棵大树,像极寒天气里的猛虎,张牙舞爪,威武不屈。仔细看,在巨大而空落的树冠之下,站立着一位红袍士人,拄着手杖,兀自眺望远山。
二
他出自名门望族,从项圣谟的一方“大宋南渡以来辽西郡人”印章来看,项氏的先祖原是北方人,后居中原。项圣谟的祖辈项元汴、项元淇、项元涍、项元汝的名字,都暗喻着家族与中原的联系。汴水、淇水、涍水、汝水,都是纵横于中原大地上的大河。黄河之水天上来,流入项家的血脉,在他们的记忆深处回响。北宋灭亡时,项氏家族避乱南下,漂泊到江南的嘉兴(这座美丽的南方小城曾被称为秀水、嘉禾),落地生根,赓续血脉。这是一个诗书传家、世代为官的家族,虽不曾出将入相,却也从来不缺当官的。从宋代到清初,项氏家族中有十三人中举,十一人中进士。南渡的第一代项晋,是北宋的大理寺评事。第三代项相,官至翰林学士。第九代项衢,任淮西廉访副使。第十二代项邦,历孝感、同安、吴江三县丞。第十三代项衡,赠都察院左都御史……嘉兴项氏传至第十四代时,出了一个重臣,名叫项忠,字荩臣,号乔松。从他的号里,看得见大树的影子。项忠本人,也最终长成大明王朝的一棵大树。项忠是项衡之子,明朝正统七年(公元1442年),项忠中进士,授刑部主事,进员外郎。七年后,发生了历史上著名的土木堡之变,却很少有人知晓,被围困的明军中,有项忠的身影。那一年项忠随明英宗北征蒙古瓦剌,与明英宗一起成为俘虏。蒙古人命他喂马,他“乘间挟两马南奔”,直到马跑不动了,又光脚徒步走了七昼夜,才终于回到大明帝国的宣府(今河北省张家口市宣化区)。这事被记入了《明史》,却只寥寥几句,语焉不详。偶读明清之际历史学家谈迁的《枣林杂俎》,有一段“额外”的记述引起我的兴趣:项襄毅大司马忠,初以刑部员外郎从驾土木,陷胡中饲马。与胡妇善,挟而南,走四昼夜食尽。胡妇度不两活,乃并粮自杀,项得入宣府。这太神奇了,被掳到蒙古草原上的项忠,竟然与蒙古女人产生了感情。逃亡的时候,他带上了心爱的女人,一路南奔,走了四昼夜之后,几乎吃光了所有的干粮。蒙古女人自忖两个人不可能都逃出大草原,于是把剩下的干粮合并在一起,交给项忠,而后自尽身亡。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女人,用自己的生命,成全项忠返回家园。这简直是一部电影了,异族的女子、意外的情感,还有惊险的逃亡,为他的人生添加了足够的“佐料”。如此生动的细节,却为《明史》刻意回避,显然是在为尊者讳了。在书写者看来,这段说不清道不明的男女之情,无疑有损项忠这位忠烈之士的光辉形象,不合儒家正统,但在我看来,假如这段叙述真实,这场极具悲情色彩的“生死恋”不仅没有损毁项忠,反而使项忠的形象在我心中生动了许多,不似他的画像,永远以冷漠僵硬的表情面对未来的时空。这不能不让我联想起行走在公元前二世纪的西域道路上的张骞,寻找大月氏联合对抗匈奴的计划没有完成,被却匈奴所俘,匈奴单于为他奉上了一个美丽妖娆的匈奴女子,让他们成了婚,一起生儿育女,以此消磨张骞的意志。然而,在匈奴已为人夫、为人父的张骞,从来没有放弃过他的使命,在与那个匈奴女人一起生活八九年后,借一次外出打猎的机会,用烈酒灌醉了监视他的匈奴骑兵成功出逃,找到了西迁已久的大月氏。返回汉朝的途中,他再次被匈奴抓获,不久,他又精心策划了一次出逃,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妻子,那个美丽的匈奴女人成了他的同谋。在一个大风呼号的夜晚,张骞和他的副使逃出匈奴人的营帐,他的妻子,却为了掩护他而被匈奴人用乱箭射死。张骞“凿空”通西域,往返十三年,历史给了他无限的赞誉,但对于那个把生命献给他的女子,史书却吝啬得不肯记上一笔,以至于我试图追溯她死去的瞬间时,捕捉不到任何细节,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无法知道。项忠一生战功赫赫,到成化年间,已拜刑部尚书、兵部尚书。成化十三年(公元1477年),明史上臭名昭著的西厂设立,西厂的残酷,丝毫不能改变项忠对朝廷的忠心。他的命是捡回来的,所以他不怕死。与西厂的正面交锋,成为项忠一生最闪光的事迹。 所幸他没有死,活到了汪直垮台,成为西厂酷政下的幸存者。他被官复原职,又辞官还乡,在嘉兴的青山绿水间悠然度过生命中的最后二十六年。据说在嘉兴城内、瓶山脚下建有项家的著书堂,其子项经又建了端本厅。我去嘉兴寻找,没有找到它们的踪迹。有人说1980年代初,中山路还有项忠牌坊,如今已消逝于滚滚红尘的热闹之中。我能想象年老的项忠,功成身退,顶着一头白发,在著书堂读书写字,坐在大树下饮茶弈棋、看云起日落的那份安详洒脱。时间像风,从老树的枝桠间穿过。自耄耋之年的项忠阖上双眼,到他的重孙辈、中国美术史上私家收藏第一人项元汴出生,又过了二十三个春秋。(选读完,全文刊载与2025-1《收获》)
作者简介:
祝勇
作家、纪录片导演,现为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故宫文化传播研究所所长,国家社科重大项目“故宫文物南迁史料整理与史迹保护研究”子课题“故宫文物南迁记忆再现与重构”负责人。出版长篇小说《国宝》《血朝廷》,艺术史散文《故宫的古物之美》《故宫的古画之美》《故宫的书法风流》等数十部著作。任《辛亥》《苏东坡》《历史的拐点》等十余部大型纪录片总撰稿,获金鹰奖、星光奖等多种影视奖项,任总导演的《天山脚下》入选“新中国七十年纪录片百部典藏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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