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爷在世时，是我们这一带小有名气的先生（名医）。姨母家在就在乡驻地，有好几间门面房，就隔出两间来给我姥爷开了药铺。
等我上了初中时，由于他年纪大了，再没有精力坐诊，便把药铺关了门。此后只是在身体条件允许时、天气好时赶赶集，给人看看病、测个字，倒也能赚个吃喝零花钱。
让我姥爷扬名的不是他最为精擅的眼科妇科，而是他自己钻研调配的生男孩的药方。他配的这付药远近闻名：很多人都说这个药方不光是怀孕前后服用有效，就是等婴儿成形以后再吃，也有很大概率将女胎给调理成男胎。
只不过，我姥爷对此始终不置可否。
等到我当过兵退伍之后，我姥爷就已经八十多岁了。这时的他便已不再给人看病，去赶集的话，也只是给人测字或者看看命理合个八字什么的。只有这生男孩的药，实在让人磨得躲不过了，他才卖个一两付。时间一长，慢慢的也就没有人再寻他，名气也就逐渐的消散了。
我有个同学，结婚很早，他老婆怀孕时不知道怎么就打听到我这来了，想让我帮忙买付药。回家跟我妈说这事时，我妈却一脸不屑：他那药要是真管用，自己能没个孙子？
我一想也是这个道理：我舅舅家俩女儿，直到快四十岁了，才不得已去抱养了一个儿子。
当然，我也学过基本的生理常识，知道怀孕的性别是不可能人为控制的。于是我百思不和其解：如果这药不管用，那么我姥爷的名气到底是哪来的呢？
我姥爷很孤僻，从来不和村里的那些老头一起闲聊。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想说的别人都不懂，他们说的又都无聊，那还费那工夫干啥？”
不过我姥爷和我却一向很有共同语言。每一次去他家，我们爷俩都能从三皇五帝聊到袁大头，或者从山海经聊到西游记。其实他也不见得有多么疼我，因为他有十几个外孙，我只是离得最近、还又最投脾气的那个罢了。严格说起来，我们爷俩倒更像是无话不说的朋友，也就是所谓的“忘年交”。
我去问他这生男药时，他笑了笑，把药方找出来给我，说，“你看看方子就明白了。”
方子上写的几味药没有丝毫的神奇，就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安胎调气的方剂。
我开始疑惑了，问他，你不是拿错了方子吧？老头掐着胡子笑：本来就是骗人的……
我大惑不解：为什么要骗人？老头很得意：“我要是不骗他们，你知道会有多少人去医院检查、然后再把孩子给打掉？……这得多造多少孽？再说我也不拿这药赚钱，给钱就卖，没钱的送几付也行。只要他们信……”
那时候因为计生，好多的孕妇就是照完B超就进了手术室。而我姥爷凭着他手里那张安胎的方子，近二十年下来，哪怕不说上千，至少也得大几百条人命。
但老头从来没标榜过自己的“善良”，他只说“怀上了就是一条命……”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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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到这里，我却更纳闷：“那么他们又为什么都说你的药灵呢？”
老头更得意了：“比方说，有十个妇女买我的药，最起码能有五个生小子的吧？”
我点头表示完全同意：“其实这些妇女还大多数都是生过一个丫头的，这样来看，五个肯定不止，起码要有六个男孩。”
“对呀，这五六个人就会到处宣扬我的药灵。而那几个生丫头的，起码还会有一半的人因为不好意思，而不愿意到处声张对吧？”
我继续点头。
“剩下的两个人，可能有一个还会因为要继续生三胎、要躲计划生育，根本就不敢声张……也就是说，我卖十份药，最多也只有一两个人说我的药不灵，却起码会有五个人夸我药好。”
“还有一种愚夫愚妇，他们要是感觉占了便宜了可能还不怎么吱声；可要是他们感觉上当了，却一定还会推荐给别人。等别人也上了当，就显得他们自己也不那么笨了。”
这下我懂了：这就是那些干传销的、算命转运的、看风水的、治牛皮癣的、治羊角风的……在乡下都能一骗一个准、百试百灵的根本原因。
愚夫愚夫们上当受骗以后，从来都不是把自己的经验教训传授给别人，而是要千方百计的拉旁人下水：要蠢大家一起蠢，等大家都蠢过了，自己早先的蠢也就没那么难看了。
用我姥爷卖的药来举例说，他只要想证明他的药灵，那么他只需要卖或者送出去10份，便起码会有5个人向外宣扬他的药灵。而这时别人若是想证明他的药不灵，那么就最起码要说服10个人（在这5个人仅仅1对1的宣传下）。
如果说“灵”是一个谎言，那么想要揭穿这个谎言就需要花费数倍于传播这个谎言的成本，而且还要花费数倍的事实才能证明其“不灵”。
所以说，揭穿谎言永远都难于传播谎言。甚至于，有些谎言只要传播开，就根本不可能被绝对澄清。
因此，撒谎和辟谣的成本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即便如此，也还是会有人揣着明白装糊涂：我都上过当了，要是承认上当那多没面子？如果别人都不信这个了，那岂不就说明只有我蠢了吗？干脆打死不承认，大家都蠢也就显不出我最蠢了……
要想让一个蠢货闭嘴，只有能对他形成绝对压制的强木又，想用道理说服？从根本上就是不可能的。
所以马克吐温说，让人们相信他们被骗，比骗他们还难。
我们为什么永远都干不过骗子、说服不了傻子？就是因为骗子永远都是站在先发制人的撒谎的角度，我们却只能被动的去揭穿、澄清。
所以，能说服傻子的其实只有骗他们的人。所谓“痛醒”，实则只有一种途径——骗子手段败露、傻子倾家荡产。
想让他们知道被骗了？那他们会和你玩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