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岳飞墓前的跪像,不管是秦桧的头,还是王氏的胸,都有了一种迹近于包浆的迹象。而在墙上赫然写着的那个“文明游览、请勿吐痰”的告示前面,哪怕已经用围栏围了起来,也依然还是杵着无数奋力前伸的食指,以发泄手指主人旺盛的肝火。很多人都特意跑到围栏的田 一侧,用手奋力拍打秦桧跪像的头部,然后拍照上传,以显摆自己的“正义”、标榜自己“爰国”。我曾告诉孩子:吃油条、打秦桧这类行为都跟“正义”没一毛钱关系、跟“爰国”更是沾不上一点边。要我说,这种完全不经过大脑思考的所谓“义愤”,其实都是一种表演、是一种捏软柿子的龌龊。我说当然是,他确实是坏人,因为他没有底线、不论是非、贪财恋权、毫无原则……我说,确实是该打,只不过打他的场合有点不太对,至少不应该到岳飞墓前打他,因为害死岳飞这件事,他可从来就不是主谋、也根本就没有处决岳飞的决定权。不管怎么说,他自始至终也不过都是另人手里的一颗棋子而已。
只要你认真读过史书,你就能知道,岳王墓前真正应该铸跪像的,其实是高宗赵构。可在皇权高高在上的年代,谁敢把这个事实就出来?不光不敢说,甚至连想都未必敢想,因为给岳飞“平反”的孝宗赵昚,那可是高宗赵构名义上的儿子。 当然,即使是后来给岳飞平了反,给他的謚号也只是个“武穆”,这可远远比不上秦桧的“忠献”。要知道,号称“半部论语治天下”的开国宰相赵普,他的谥号也是“忠献”。难道说,秦桧和赵普的贡献差不多?我们看起来天差地远,可在皇帝的眼中其实还真就差不多:帮太祖太宗开疆拓土鼎定天下的功劳,还真未必就比得上帮高宗背黑锅。所以,秦桧固然可恨,他构陷奸臣,他结党营私,他党同伐异……确实不是好人。可问题是,谁又敢让赵构跪下呢?事实上,但凡是没有高宗赵构的授意,就是借给秦桧一百个豹子胆吃下,他也不敢象孙传庭干掉贺人龙、袁崇焕干掉毛文龙一样将岳飞做掉;但凡是没有孝宗赵昚给岳飞背书,就算是再过一千年,岳飞也必然还是一员“意图谋反”的罪将。如果赶上哪个皇帝高兴了,一转身给他铸个跪像,其实也有的是人去打跪像的脸。所以,老百姓从来都不会去真正的憎恨谁或都真正的爱戴谁,他们所信奉的,其实永远都只有那个至高无上的皇权。皇上说谁是忠臣,谁就会得到他们诚挚的赞美;皇帝骂谁是奸臣,谁就会收到他们真诚的切齿痛恨。所以,从浙江布政史周木用于明宪宗成化十一年(1447年)用铸铁造出第一尊秦桧的跪像算起,秦桧在西湖边上已经跪了七百多年。七百年来,由于不是被人砸烂掉,就是被人偷偷移开保护起来,前前后后总共重修了九次之多。我毫不怀疑,那些游览西湖时,特意去拍打秦桧的人,他们绝对不是真的有多么的痛恨秦桧。这种人,若是将他们放在南宋,只怕他们比秦桧更狠、比秦桧还希望能尽快将岳飞干掉,以向皇帝表示自己的“忠诚”。
比如,我们在看《水浒传》时,也给常会因高俅蔡京之类的恶而恨得我们牙痒难耐。但恨的同时,我们却也一样是心如明镜:完全明白,是因为有了宋徽宗这样的昏君,这才会有上文所说的那类佞臣。所以固然秦桧确实可恶,可借着“秦桧”来发泄暴力其实更可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铲除滋生秦桧的土壤的那种正义,远比暴打秦桧跪像的爰国更真诚一万倍。恰恰是因为能够滋生秦桧的那种土壤一直存在,这才使得岳少保冤死之后没几百年,就很快又有了于少保的冤死。同样还是因为滋生秦桧的土壤一直存在,岳飞墓才在一场运动中被砸了个稀巴烂。他们为什么要对这样一位民族英雄的埋骨之所动手?因为在他们看来,岳飞根本就不是什么“英雄”,而是一个“血腥的刽子手”。事实上,岳飞的一生,除了抗金之外,确实也干过其他事。比如,1130年,鼎州武陵(今湖南常德)的钟相、杨么农民起义,足有19县民响应,声势浩大,宋军多次围剿未果。这时,皇上看到岳飞抗击金兵入侵效果卓著,便于1135年直接任命岳悄为荆湖南北路置制使,前往洞庭湖围剿这支义军。不得不说,岳飞确实是个战神,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将这场农民起义给平了。虽然这点战绩和岳飞抗金的事迹比起来不值一提,但在小将们的眼里,这可是罪大恶极,因为他镇压的是农民起义。在小将们看来,只要是农民起义就一定都是好的、正义的;只要是镇压农民起义,就一定都是反动派。于是,镇压过义军的岳飞就顺理成章的成了镇压农民起义的“刽子手”。在破四旧开始后,岳飞的老家,也就是河南汤阴县的岳王庙被迅速破坏。而杭州的小将们更狠,他们直接把岳飞的墓给挖了,连岳飞的尸骨也被挫骨扬灰。可怜岳飞估计也想不到八百年后还有这么一劫。
现在能看到的岳飞墓还是1979年重建的。算是再一次给岳飞平反了,历史总在押韵。
现在那群挖岳飞墓,把岳飞挫骨扬灰的小将,现在也七十岁左右了吧,不知道他们今天看了《满江红》会有什么感慨。他们可曾为把岳飞挫骨扬灰而忏悔。要知道,他们可恰恰就是当下旅游的主力,如果没有他们出手,秦桧的跪像岂能包浆?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忠、什么是奸?什么该爱、什么该恨?这种人脑子里根本没细想过,只要别有用心的人一吆喝,他们就呼啸着冲出去了。旧的王朝垮台,他们朝着曾经效忠过的龙旗吐两口唾沫,再踩上两脚;新皇登基,他们高呼万岁齐跪倒,大喊“万岁万万岁”一副甘心赴死之势;运动来了,他们喊两句口号,俨然成了风暴中心的指挥者和真理的掌握者;风暴过后,他们是“受蒙蔽的好人”、转身就来个“反戈一击有功”,也一样能有个幸福的余生。只要不会独立思考,任何时代都不会缺这种人、任何时代都是这种人占据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