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威廉
刊于2024年9月26日文学报《新批评》专刊
阿提克·拉希米，这位法国籍阿富汗作家，以其独特的视角和深刻的文学洞察力，将我这个初次读他的资深读者深深刺痛。那短小的句子，那犹如岩石一般散开的段落，就像是阿富汗的大地，硌疼任何探视的目光。
他的代表作《坚韧之石》和《土地与尘埃》不仅展示了他卓越的叙事才能，深刻揭示了阿富汗社会中的种种困境与人性的复杂，还把我们带到了人性最残酷的幽暗处。
在论述这两部作品之前，我们有必要简单了解一下这位作家的人生经历。拉希米1962年出生在阿富汗喀布尔。他在阿富汗度过了童年和青少年时期，亲历了苏联入侵和阿富汗内战的动荡岁月。1984年，苏联入侵阿富汗导致国内局势愈发紧张，拉希米决定离开阿富汗，前往巴基斯坦避难。在巴基斯坦，他继续接受教育，并开始涉足写作和电影制作。1985年，拉希米获得了法国的政治避难身份，随后移居巴黎。在巴黎，他继续深造，最终在巴黎第三大学获得博士学位。
拉希米在法国开始了他的文学创作生涯，他的许多作品都是用法语写成的。他与法国文化产生了深刻的交融。他的作品常常反映出一种独特的文化视角，既包含了阿富汗的历史和社会背景，又融入了法国的文学传统和思想。《坚韧之石》是他最著名的作品，就是用法语创作的，这部小说赢得了2008年的龚古尔文学奖，获得广泛关注。
那我们就先来谈这部小说。小说在故事层面极为简单：讲述一位阿富汗妇女在战争中独自照顾昏迷丈夫的故事。她把丈夫当成倾诉对象，向他倾诉内心深处的秘密、痛苦和渴望。众所周知，在阿富汗，女人无法自由表达自己的权利。因此，这个无名的女人趁着丈夫在昏迷状态中，才能够自由表达。以前从未敢说出口的情感和经历，她都大胆说出。这是一个女人的漫长独白，但一点也不沉闷，反而在极限的氛围中展现出强大的精神力量。我在阅读的时候，感到每一句话都是如此不可或缺，每一句话都带着击打的力量。但小说的结尾到来之际，你几乎要屏住呼吸，你不知道这个无名的男人将如何回应女人的倾诉。但事情似乎并没有变化，暴力如期而至。暴风骤雨之后，一切停息了。一切似乎又都不一样了。
电影《坚韧之石》剧照
另一部小说《土地与尘埃》故事发生在苏联入侵阿富汗期间，主要讲述一位老人带着孙子寻找儿子的故事。老人在他们的村庄遭到轰炸后，带着失聪的孙子穿越战争废墟，前往煤矿找到他的儿子。他要将家乡被毁、家人死亡的消息告诉儿子，并带回儿子的安慰和支持。在这段旅程中，他们经历了种种苦难和挑战，阅读体验与《坚韧之石》如出一辙，老人的内心独白和回忆，让我们感受到战争对人生活的残酷影响，我们期待着一个如愿以偿的结局，但是，期待又一次无情落空了。老人没能亲眼见到自己的儿子，而儿子在地下幽深的矿井中实际上已经知道了全部的死亡信息。这部小说是用第二人称来写的，也就是“你”。是的，老人就是“你”，“你”在寻找着自己的儿子。
两部小说综合带来的艺术冲击力量是巨大的，这个作家远离了自己的母语，在法文的词语丛林中寻找着自己的路标。显然，他找到了。他还是个导演，将小说改编成了电影，我还没看过，但这并不重要，小说本身的力量已经足够。就小说目前的形式来说，充满了镜头语言的精细挑选，哪怕是一两行字构成的段落，也有着很鲜明的视觉印象，这平衡了漫长独白带来的虚幻。
要更深地理解阿提克·拉希米，不妨跟另一个阿富汗裔的作家相比，那就是卡勒德·胡赛尼。胡赛尼的《追风筝的人》讲述了阿米尔和哈桑之间的友谊和背叛，故事背景包括1970年代的阿富汗、苏联入侵和塔利班统治等，主题集中在救赎和宽恕上。小说关注家庭、友谊和个人成长，通过细腻的情感描写探讨背叛、救赎和宽恕等主题。《追风筝的人》至今依然是在中国大受欢迎的畅销书。我不确定《坚韧之石》能否畅销到那个程度，但我可以确定的是，《坚韧之石》等小说所带来的话题是超越具体文化的，刺进了性别政治的核心关切，刺进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和平边缘地带，非常符合这个人类文明重建时代的艺术表达。我们通过《追风筝的人》可以了解阿富汗的风俗习惯、传统文化，而《坚韧之石》等作品已经超越了阿富汗小说的范畴，关注的是人的内心冲突和精神探索，让小说具备了更强大的普遍性。
电影《土地与尘埃》剧照
这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异域文化气息过重的小说，会让人迷失在故事的他者当中，将他者的苦难与自己的处境隔离开来，当然也会为悲剧而感动，但这种感动会随着故事的结束而结束。因为你的生活语境跟故事中的并不一样，你不用过那样的生活，你甚至获得了优越感。但刺痛你的小说则不同。有些小说之所以会刺痛你，是因为它的故事背景可以离你很遥远，但它的故事指向却如此逼近你的生存领域。你感到了疼，是因为你的内在感受被激活、被俘获、被审视，然后你会反过去追问这种疼痛的根源，它的根源并不在千里之外，也在你的身边，也在你的心间。因此我觉得拉希米的这两本小说所带来的极端故事，是这个时代的人们需要阅读的故事。这些极端的诉说会击碎我们这些聆听者心中的岩石，而这些岩石一直阻挡着我们的目光，阻挡着我们伸出援助的手臂。
稿件责编：傅小平 新媒体编辑：李凌俊
图片来源：资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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