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奈保尔和托尔斯泰的人写了部小说,你会给他打几分?

文化   2024-10-12 20:05   上海  

文学报 · 此刻夜读


“一个世人皆知的势利鬼,一个大混蛋,这就是我一九九四年采访V. S. 奈保尔时所想的,而事实也确实和预期相差不远。”


“也许托尔斯泰真的不知道从哪里写起,到哪里结束。”


这些犀利到令人咂舌的句子,都来自于文学评论界著名的“毒舌”詹姆斯·伍德。






詹姆斯·伍德






在当下的文学界,詹姆斯·伍德的评论如同一把匕首,以敏锐的艺术判断力刺入一部部作品内部,拆解出人们视而未见的灼见。他的文学批评往往令作家面红耳赤,却不得不承认言之有理。那么,当这样一位评论家站到小说家的位置时,又会交出怎样的作品呢?


也许你可以试着读读看他的《不信之书》。作为詹姆斯·伍德的小说首作,《不信之书》写出了一个青年学者的“成长的烦恼”,学术挣扎和感情生活的困顿在詹姆斯·伍德这部小说中得到了生动、犀利、风趣的展现。写不出的博士论文,岌岌可危的经济状况,濒临破碎的婚姻,原生家庭的变故……主人公托马斯·邦汀在这些人生之困面前,依然有一桩重要性更为优先的事想做:他想写一本不信之书,以此确立自己与父亲截然不同的信仰体系。但直到最后,我们依然不知道托马斯·邦汀是否能够抵达真正的自我,就像人生中许多没有答案的问题一样。


由于自身的评论家特质,伍德在刻画这群英国当代知识分子的群像之时,也用自己那种特有的柔情、优雅的品格,宽恕了他们的失常和冒犯,并为读者带来了这种社会较量以外的慰藉和情感力量,也形成了对知识界身份的一种自我质询。


《不信之书》[英]詹姆斯·伍德/著,张朔然/译,

新行思·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4年9月版



小说节选


1


我三次不认我父亲,两次在他去世之前,一次在他去世之后。


第一次不认归咎于《泰晤士报》的讣告编辑。那是差不多两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儿我还和妻子简·谢里丹住在一起,但我们总在争吵。我在伦敦大学学院教哲学,在学生眼中,我的形象总是带有一些浪漫色彩,甚至有点可怜。我的资历不太够格,教的课虽然也印在课程手册上——但用的是和主修课程颜色不同的墨水,不情不愿似的。更侮辱人的是,大学竟然按小时付我薪水!在其他教授眼里我跟死人没区别,在学生眼里我活得勉强,说到底二者也没什么不同。


我们陷入债务泥潭时,发小马克斯·瑟洛主动伸出援手。他现在是《泰晤士报》成功的专栏作家——那种一提笔就要援引塔西佗或穆勒的人——称其腹笥便便绝不为过。他知道报社会提前准备好大人物的讣告,并且大部分都是自由撰稿人写的。因此,马克斯把我推荐给讣告编辑拉尔夫·海格利,建议他让我来写哲学家和知识分子的讣告。海格利遂邀请我共进午餐。我们在科文特花园一家高级餐馆碰面,这家意大利餐馆价格不菲,铺着雪白整洁的桌布,像蒸汽浴室里一样安静,奶酪堆得仿佛庞贝古城的废墟,手推车推着经过时悄无声息——我们坐在靠窗的一桌。成列的车停在窗外的街上,一个交通协管员从一辆车走到另一辆,手里拿着纸笔,俨然一位在餐馆里等客人点菜的服务员。海格利人到中年,脑袋奇大无比,脸色苍白,有一种病态的阴郁。他穿了一套像塑身衣一样厚的双排扣西装,一条华丽的丝质领带打成鼓鼓囊囊的结。奇怪的是他脚上的鞋却异常孩子气——像拖鞋一样柔软而有弹性。“我的脚不太好。”他注意到我下移的视线,解释道。



“如果你不介意,容我来帮你点菜吧,”他说,“这家餐厅的菜单还是有讲究的,我花了好几年才搞清楚这里头的名堂。”他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露出奇怪的轻蔑。


海格利说,自由撰稿人会提前为某些“候选人”写好讣告。他尤其关注那些公认身体欠佳,或年老体衰的哲学家。他一边不耐烦地鼓捣裤兜里的钥匙串,一边报出一连串名字。“阿尔都塞怎么样?他快不行了,是吧?可能快轮到他了。还有另外一个住在巴黎的老兄,那个罗马尼亚人,齐奥朗。我听说他现在也不太好,罗马尼亚人的基因啊……有没有美国人?我们总是会漏掉美国人,他们一旦挂了,我们就得加班赶工。我不喜欢赶工。其他报纸才这么做,对不对?哦,我们需要找人更新一下波普尔那篇了,稍微润润色。我听说他好像有点病恹恹的。”我心领神会。但由于对哲学家的健康状况一无所知,我只能现编一些。


“据说,”我说,“几个伦敦大学学院的同事都跟我说过,伽达默尔的情况不太乐观。”“好极了!把他加到名单上。”一如既往,我在撒谎时感到浑身燥热,一阵晕眩。“众所周知,德里达也一直病病歪歪的。”“是吗?那我们可得锁定他,在他……自我解构之前——这不是他的原话吗?”


2


午餐结束,我带着四项委托任务离开——齐奥朗、波普尔、伽达默尔、德里达——每篇两百镑。


但我一篇也没写。别的事情妨碍了我。七年来,我一直想要写完我的博士毕业论文,但我好像总是不喜欢把事情做完。最近我就为一本名为《不信之书》的个人项目而冷落了博士论文。在这本书中,我选摘了一些宗教和反宗教引文,由此展开一套关于神学和哲学问题的个人阐述。我已经不知不觉写了满满四大本笔记本,对我个人而言,它好像真成了我毕生的工作。每当我准备着手写那几篇该死的讣告时,总是恰好迸发出对那本书至关重要的灵感,那一天我就会完全沉浸在神学和反神学的思绪中。


终于,海格利厌倦了等待,写了一封语气激烈的信给我。他在信中抱怨自己已经白等了三个月,却什么也没有收到。他是否还应该视我为拟发讣告的撰稿人?我一向不能很好地应付压力。我很想留在海格利的订货单上。突然间我意识到,要解释拖延的原因,得到海格利的同情,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他知道,最近我一直在处理一篇最为迫在眉睫的讣告:我告诉他,我的父亲在一个月前去世了,悲痛中我无法处理手头的各种事务。海格利回信表示哀悼。于是乎我想拖多久就可以拖多久了。



这个办法如此奏效,以至于当我在一个月后收到税务局的来信,列出了我多年来从事各种兼职工作的未缴税款时,我又故伎重演了一回。通常我都直接忽略这类信件,但这封信以咄咄逼人的气势逼视着我。不知何故,我的名字是用加粗的大写字母打印的:托马斯·邦汀。我打开它,发现自己被传唤去温布利出席一个“听证会”。我要在那里接受政府审计人员的“评估”。如果有任何情有可原的理由导致我迟迟未缴税,我应该提交一份书面说明,并在听证会上宣读这份说明,作为自我辩护。


这就是为何三个星期后,我坐在一张办公室常见的,泛着人造光泽的焦糖色桌子旁——对面坐着四个穿西装的男人,其中一人在朗读我的信。我在信里解释道,由于我父亲最近去世,处理遗产相关的事务十分烦琐,导致我没能及时纳税。我对目前的状况感到十分抱歉,但过去三个月里本人一直处在悲痛和震惊中,无暇顾及此事,是否可以寄望于评估员对此抱有宽容和同情(这个词下面加下划线),愿意再宽限我六个月时间补缴税费?读信的男人瘦骨嶙峋,声音单调乏味,如果闭上眼睛,几乎可以肯定他手上在忙活别的事情。我始终低垂着眼睛,竭力表现出悲痛欲绝的样子。


延期缴税被批准了。当然,我父亲那会儿还活着。我算准了这种极端措施会奏效。但如果我知道父亲在我写完这封信后一年内就去世了,我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我们无法计划谎言的后果。第三次“不认”发生在我父亲去世后,这并不是谎言,但那时却感觉像谎言。今年夏天,我在哈罗德百货公司的地下搬运部打工,我告诉部经理吉米·马德罗斯,我父亲刚刚去世,因此无法继续在这里工作。我说的是实话,但感觉却像在撒谎,因为我立刻看出他并不真的相信我说的话。我感到很委屈——我没有撒谎,难道不该为此得到表扬?正如《塔木德》里的一句箴言所说,“没机会下手的贼还觉得自己是一个诚实的人。”



3


现在是九月份,准确地说是1991年9月12日,我父亲去世四个月了;而更早之前,我和简之间的关系就开始恶化了。现在的我真是一团糟。我想起了从前在杜伦的历史老师达菲先生。有一天他走进教室,把废纸篓在桌上倒个底朝天。然后他脱下长袍打成餐巾似的褶,扔在那一堆废纸和灰尘上。当时班上有一个生性羞怯的小男孩,他的父母正在闹离婚,达菲先生走过去把他书桌上的东西都拿来放到那堆垃圾上。然后站在那张桌子后面,向前迈出一条腿,大声宣告:“1381年,英格兰大乱!”这么多年后,我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了。


那时候我窝在芬奇利路上一栋20世纪30年代的房子里,一间很小的房间,大概是一间合租卧室。芬奇利路位于瑞士屋地铁站附近,永远堵得水泄不通。父亲的葬礼一结束,日渐疏远的妻子就判我“缓刑”,于是在五月份我搬到了这里。父亲尸骨未寒,简就在葬礼上告诉我,除非我能向她证明我不再是个骗子,她才会允许我回到她身边。我现在才明白,这番话多少蕴含了一点“克里特人悖论”的意味。四个月过去了,我们的关系没有任何进展,所以我到现在还一个人住在这里。房东要求我每周六早上用现金付房租。我的床紧挨着浴室那扇关不严的门,日日夜夜能听到马桶滴水的声音,这让我想到一个永远在流鼻涕的小男孩。我住在二楼,楼下就是空手道练习馆,白天经常听到胜利和痛苦的叫喊声。我想念和简同住的那套公寓。




新媒体编辑:张滢莹

配图:爱德华·霍珀画作、资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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