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东方人,就是以吃来代言生命之爱的

文化   2024-10-15 20:30   上海  

文学报 · 此刻夜读

“我们东方人的‘来来来,吃吃吃’‘一起去吃饭?’‘再吃一点’‘明天你想吃什么?’通通可以直译成‘我爱你’。还有‘吃醋’‘吃苦头’‘一起吃苦的幸福’……很多微妙难言的情感体验和内心景观,都可以用吃来搭建。”


今晚的夜读选摘自作家黎戈全新随笔集《茫然尘世的珍宝》,她把自己从芜杂破碎里打捞出来,记录着普通生活中珍贵的片段,是这个时代中“无聊”的日常与“被忽视”的时刻。












以吃言爱


高中生每周要上六天课,皮皮通常在周六晚上才能回外婆家,享受每周一次的小聚。外婆是粮荒年代长大的那代人,有着极深的断粮恐惧。在我们未经装修的老小区公房里,破败失修的屋中,墙角有蛛网,边边角角塞满了外婆用来抵制臆想中的灾难的食物:床下大桶大桶的食油、门后堆着大袋的米和面粉,空中飞跨着挂满香肠的竹竿,鞋柜里的一点余地,也放着调味料。


这个破破烂烂、气味可疑的屋子里,住着日渐眼花耳聋的老外婆,一只捡来的流浪猫,还有周末归巢的我们。从周三开始,外婆清晨即起,按照食材易腐程度,启动由远到近的准备工作:给皮皮炖鸡汤补身体的干菌,比如香菇、虫草花之类,可以早早备上,随着皮皮的归期将近,周四、周五,再去买配菜。


外婆目力渐弱,趁着白天天亮,就把豆芽早早择好,红色野蒌蒿掐出最嫩的芽,肥嘟嘟贴地生的短梗菠菜易带泥,全都清理干净,周六再买现杀的鸡、去骨的黄鳝。


一待皮皮进门,外婆就开始操作,家里顿时像拧开了开关:外婆打开大灯做饭,冷菜入热油锅激起嗞嗞爆响,空气中瞬间爆出野蒌蒿的清香,突袭我们的鼻腔。阿咪被油炸声惊得跳起,在飞过窗台的逃亡路上,被老朽窗帘的大破洞挂住,发出应激的惨叫。外婆不停地催我们上桌,说菜要冷了……几分钟前还无声无色的惨淡家里,顿时充满了气味和声色,“家”这个词,被“吃”激活了。


突然想到:我们东方人,就是以吃来爱的。


也看过好几本书,主题都是写食,但实质上,分明是感激彼此赠予的时光。



《老派少女购物路线》里,像很多东亚家庭一样,母女相处最多的时光,都在厨房。母亲教女儿揉葱油饼,指导她怎样煮出茶叶蛋的美丽冰纹,年节里,一大家子做大菜,你操铲我扶锅的热闹,这些都是羞涩的东亚人用食物在拥抱彼此。《妈妈走后》中,韩国妈妈生前教女儿拿手试水深,学会煮米饭,吃饭时不停地叨叨,让女儿再多吃些,在遍地炸鸡的美式快餐里,努力培养女儿的韩国胃。虽然女儿已经无法说复杂的韩语,但她胃液里的食物语言,必将带她回归母亲及母国。


这些章节实在是离我们太近了,让我们东亚读者一边读一边抬头四望,好似有人在偷窥并记录自己的私生活,或是自己的外婆和妈妈也走进了书本。


这两位都是在母亲重病时,赶紧记下她的菜式,以期生死两隔之后,可以搭着味觉之舟,让思念可停可栖。她们都在母亲逝后,去做她们做过的食物,以味索骥——外婆做的饭菜,养大了母亲,母亲又用同样的菜式,喂壮自己的女儿。既然爱曾经如此密语流传,那么,它必将以同样的语言反溯和追悼。


吃,不仅仅是在餐桌上品尝,更是一个完整的人事流程,在这个过程中,前事翩翩起落:买菜时,必须得去老市场,自然会遇到和母亲相熟的店主,谈几句故人;做菜时,身体已先行默背母亲教会的刀法;摆盘时,会不会想起母亲做完菜后去后院采来插几的那朵茶花?吃饭时,眼前立刻映现她蘸韩国酱汁的手势——及物的写法,本来就易生温,更何况含蓄克制的东方人,都是用食物抒情和存情。一切情愫,都在食事中凝结为情境。食物就是我们的家谱和通讯录,只要一写到吃,那些情境的汁水,就在回忆的热情中开始溶解、滴落,往事历历,如在目下。


爱这个东西,缤纷多变:有时,它是保底投资,像“一加一等于二”一样应许着你的幸福;有时,它像雷劈或一记耳光,蛮不讲理又无法反驳地猝然降临;有时,它又是直指生命的及物动词,比如饮食男女。西方式的动词语法是拥抱、赞美、性,反转枪把递与对方,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托,在他人身体里经历一次小规模的飞翔、坠亡和重生。而东亚人是吃,通过做饭和喂食、共餐,来完成生命能量的流动和补给。性是繁殖,是生命的复制;吃是喂食,从另外一个入口喂哺着生命。


我们东方人的“来来来,吃吃吃”“一起去吃饭?”“再吃一点”“明天你想吃什么?”通通可以直译成“我爱你”。还有“吃醋”“吃苦头”“一起吃苦的幸福”……很多微妙难言的情感体验和内心景观,都可以用吃来搭建。


上个星期,外婆细细观察了皮皮走后的饭桌。皮皮的小碗边,没有猪骨、菜渣,只散落着一些鳝鱼骨……她只吃了鳝段。即使没有任何交流,我猜,到了这周,这道最受欢迎的菜,一定会再出现。果然,装着鱼段的小碗,里面有半斤鳝鱼,正好够皮皮吃(很贵,外婆自己舍不得吃)。小碗放在一块洗得干干净净的旧抹布上,那块厚布,类似于保温垫,可以让动作拖沓的皮皮仍然能吃上热菜。这个“你爱吃,下次我再做”,当然也能翻译成“我爱你”。


前阵子,表姐到我家,我妈要招呼她去饭店,表姐说不用,她自带了鱼丸和青菜。她径自走向灶台,抽出案板咚咚咚咚切菜,在我家点火做起饭来。表姐小时候在外婆家长大,当时我妈(也就是她小姨)还没出阁,她们一向很亲近。她走后,我妈幸福地提了几次这事。我恍然大悟:我妈乐于使用这种亲人才能用的语言:进入私人领地的厨房,默契地去做合乎对方口味的饭,一起说笑着进餐,把对方喂饱。



我不爱做饭,常带着外卖与妈妈同吃,想省下炊事时间,和妈妈多说会儿话。我妈常走神,切断我的话题,叮嘱我吃菜,她怕我夜里看书入睡迟,肚子会饿。她的眼睛和心,飞过我的话题,降落在我的碗里。我微嗔她对待我的不专注,原来是我用错了语种,没听懂她的以食言爱。我现在常想,我要去学做妈妈爱吃的菜,停下言语之舌,开启品尝之舌,静静对坐,沉入一饮一啄之咸淡,在食物的欢乐喧响中,直达彼此心意深处。


我要去学习爱的语言。


人与世界、万物、他人的交流,都要靠语言。语言包括词汇和语法。比如:当我们步入树林,树的气味也是语言,前提是你得有嗅闻的静心与识别的“外语能力”。接着你会闻出健康放松的树木才能发出的香气,而紧张时它们会分泌警报气味。你也会闻出植物被迫服从人类生态安排(吹叶机、割草机)的痛苦汁液,树会不断散发出气味分子,用某种语法组合,连成它们的心声。这些,都要会读。


食物就是其中一门外语。爱吃的人,都是使用同一种母语的同国度人,会吃,就找到了几何体那道解题辅助线,可以去理解他人。《鱼翅与花椒》里,英国作者跟着小饭店老板去采买最新鲜的鳝鱼,看它变成自己的盘中餐,作者写到,“虽然中国人对动物”的态度一直让我困扰,但至少是诚实的。在英国,一顿肉食为主的聚餐,死亡的腥臭就像秘而不宣的罪恶,被掩藏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背后。”。吃的这个人,不仅口味宽泛了,而且已经通过食物,学会了比中文考级词汇更生动的中国语言,也多了一些文化认同。


我突然很感动,我们中国人爱生活,真是爱得噼啪作响,不是火山爆发的狂热爱情,也不似火把引路的精神先哲,而是灶膛里红金矍铄的小小煤块,热力四射,一点点把日子炊熟。


中国人切菜的刀法超过四十种,连味觉词汇都把嚼海参、鱿鱼和蹄筋的弹牙Q感细分出果冻感、凝胶感和橡胶感,真是爱得吮骨吸髓、一丝不苟——我一度沉溺于记诵辨识中国色名,对着色表卡,给我房间的绿色命名,把它们塞入中国色彩语言的某个抽屉,感慨于祖先对每一眼风景都郑重凝视,像对食材物尽其用一样,嚼尽一切入目的美。中国语言的精致和中国食物的脍不厌细,是同源之爱。


食物絮絮着对生命的爱语。像过年这种需要好心情应景的喜庆时刻,我总会找吃货的书来看。爱吃之人,文字都带着喜相,即使写风物小说回忆录,统统欢喜四溢。


李春方写吃,不超出郊区富农的生活水准,煮藕水、饽饽渣、拌柳芽,一个煮蛋、炒花生之类的平民小食,都能兴师动众翻出好几种做法,佐料不过小葱、虾皮,让我感慨北方旧日吃食的简素。但他的热力何其丰沛:儿时在麦秸堆下的草窟窿里摸到十几个鸡蛋,拿回家去,家人给油煎了,备了胡椒粉,孩子们在桌边围着等——这真的值得一写?值得啊,我坚信,那煎蛋一定是香喷喷的,新鲜、热乎,带着生命的余温和家人的溺爱,怎么能不香呢?田边野地偶得一个好看的大花绞瓜,进村路上遇到个女同学,放在她的谷坨子上,去她家用油盐炒了吃,“极好吃!”我信他说的,谁会在意一个绞瓜长得好看?这得多少热情,多得溢出来,才够漫到一个野瓜上。


每个人以食代言的生命之爱,温度高低有别,就像食物中的油温,看周作人写食文字,用微火温油,有禅味,素淡,简静,菜谱也多是素食。少油,少盐,少烟火气。豆腐、茶干、咸鱼都是“殊不恶”,字里行间都是菜根余味。



而读叶灵凤的格物草木书,会觉得他很博学,而且洞悉八卦,是“涉世”的书生。但是,他在热油旺火的活泼世情里,夹带着冷寂之味。他胃口好,并且平民化,引以为傲的故乡特产,不过是臭面筋和炒米。最简朴的“熏青豆”,也有“淡泊”之味。其实不过是刚上市的毛豆炒至碧绿,几只尖嘴红辣椒点缀了,盛在白瓷盘子里,就引动他的食欲了。他的“风雅”成本也不高,比如“莴苣圆”:新鲜的莴苣叶腌制了,卷起来,中间夹片玫瑰花瓣,送“茶淘饭”。菱角,最价廉之物,也嚼出“粉而甘香”,在香港,买了几只不好吃的乌头菱,干脆做“案头清供”了。但是,杨梅到底是杨梅……那篇文章的名字叫《莴苣和杨梅带来的幸福》。


还有一篇是看花,说是香港的木棉,花托很重,像六瓣的螺旋桨,下落时是打转的,他就在树下看落花,实为浮生一大乐趣——看叶灵凤的“随遇而安”,常常会想到“可爱”二字。


食物也是方言,它不仅抒发小爱,亦是故土情:唐鲁孙、梁实秋这批渡海而去的人,一辈子都活在民国的味蕾里,在纸上孜孜怀恋着老北京的小饭馆和小吃,抱怨此地的炸酱面不地道,偶尔闻香循味找去,找到一道七八分神似的小吃,就像流亡之人听闻乡音一样欣怡。


食物代言了固执的乡愁,一边记食,一边抖落着旧京的掌故和人事,简直和执着使用意第绪语写作,活在旧日精神故乡里的辛格一样。邓云乡笔下的吃食很热闹,四季循时而来,春天的黄花鱼、藤萝饼开启一年的胃口,夏天的冰碗、酸梅汤凉凉胃气,秋天的螃蟹、炒栗贴贴秋膘,冬天的烤肉、火锅暖暖身子,但他又任性,坚持认为北方食物比南方好。邓云乡在上海,一味感慨白菜不如北京好,汤圆不如北地“元宵”。那个在北方槐树树影中午睡醒来的少年,一辈子休憩于斯。


很多食物都是群食性的,所以,它必然是集体感情的承载者,而味蕾,它最记得那些欢聚时光。任溶溶的快乐童年里,怎么也少不了年前炸芋虾的盛况。炸物耗油,只有在过年时,左邻右舍每家拎来一两斤油,倒在大锅里,集群力才能完成这个作品。众人煎炸围观,顽童嬉闹打闹。无独有偶,据江献珠所写,在她爷爷羊城头牌美食家江太史的家中,祭完灶准备过年,也是各房不单开油镬,而是全家妇女集中在神厅里,铲豆沙、搓粉、落锅——食物就是老相册,一上舌尖,即上心头,立刻被唾液转译成人群欢聚的笑语,响彻耳畔,而那些共餐之人,穿过岁月迤逦而至,从此随味蕾永生。



内容选自





黎戈/著

时代华语丨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海街日记》剧照,摄图网


文学报

id : iwenxuebao

微信公号


@文学报

新浪微博


@文艺速效丸

小红书


@41楼编辑部

小宇宙播客


2025文学报开启订阅



邮发代号3-22

周刊 / 全年定价:61.80元


文学报
我国第一张大型文学专业报纸,创刊于1981年。深入文学现场,关注读者需求。 “使看不见的看见,使遗忘的抵抗遗忘”——文学的意义大略如此。而这,也是以文学命名的报纸存在的理由。官网:wxb.whb.cn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