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诺奖作家安妮·埃尔诺称之为“小说”的最后一部作品

文化   2024-10-15 17:32   上海  


《被冻住的女人》是诺奖作家安妮·埃尔诺的第三部作品,也是她本人称之为“小说”的最后一部作品。本书描写了她在少女时代性别意识的觉醒,希望未来在自主选择的职业中实现自我的雄心。此后,她经历了与丈夫的离婚、父亲的死亡,创造出标志性的简洁形式。


作者: [法] 安妮·埃尔诺
译者: 曹冬雪

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


01


于是每个下午,我带皮克出门,让自己成为一个无可指摘的母亲。出门,把这个称之为出门,跟从前同样的字眼。对我来说外面的世界已不复存在,所谓的外面不过是屋内的延伸,要操心的还是那些——孩子、回来时要买的黄油和尿布。不再有好奇心,不再有探索发现,一切围绕着生活所需。天空的颜色在哪里,墙头的日光在何处。跟狗一样,我对于安纳西的了解一开始仅限于人行道。总是低头观察路面,路缘石的高度、宽度,可以过,过不了,穿越各种障碍曲折前行,五花八门的柱子,《法兰西晚报》和《法兰西周日报》的广告牌,鲁莽地撞到婴儿车的行人。


在公园里,带孩子的都是女人,要么安静地坐在长椅上,要么在午后沿着小径懒洋洋地散步。消磨时间,等待孩子长大。她们向我打听皮克的年龄,跟她们自己的孩子作比较,出牙情况,走路,干净程度。然后,当皮克自己走路,跟其他孩子一起玩耍时,得盯牢,女人们会不动声色地使心眼,也会达成默契一致反对在周边拉屎的脏狗,以及在小径上骑车的满十二岁的大孩子,这些应该禁止。


聊天没有或几乎没有其他内容。我仍记得从前女生们之间的聊天,并不久远,距今甚至不到三年,那些激动人心的故事,完全不同于对孩子无聊的品头论足。但是,“我今晚要和马尚约会该穿哪条裙子”与“赶紧出门,爸爸一会儿就回来了”,这两者有很大区别吗,后一句我也经常说。


《正发生》剧照


我们每个人都被孤立在众所周知的已婚女性的光环中,无奈地围着孩子转,没有危险,因为我们不敢任性,不敢倾诉,就好像丈夫的阴影始终横亘在我们中间。在我们周围,风光旖旎,湖泊,蓝灰色的山脉。


六月,赌场的乐队为游客们进行露天表演。布鲁斯和斗牛士舞曲一直传到孩子们玩耍的沙池边。生活,世界之美。一切都跟我无关。再没有什么可探索发现的。回家,烧饭,洗碗,用来看书学习的脆弱的两小时,睡觉,周而复始。也许还有做爱,但这也已经成了屋内之事,无需等待,没有意外。回家时我从市中心走,因为路比较宽。一家又一家咖啡馆,进去一些单身的女孩子,一些男人。而在这个城市我只有一个去处,只有在那儿我带着一个幼儿才不显得突兀,一个属于女人的地方,从售货员到顾客清一色的女性,把食物和宝宝放到购物车里一起推着,这样不太累:逛超市,每次出门的奖赏。


02


是的,我知道,皮克对着天鹅咯咯直笑,在草地上爬来爬去,然后开始扔球,看到三轮车一脸不可思议,带着严肃的表情滑滑梯。可我自己。要是说感到束缚,窒息,立刻会引来质疑,又是一个只考虑自己的女人,夫人,看着孩子,看着您的孩子醒来,喂养他,哄他睡觉,带他迈出人生最初的脚步,回答他人生最初的“为什么”,如果您感受不到这项任务的伟大——语调越来越高,然后突然下坠——那就不该生孩子。


这人世间最美的工作,要么做要么不做,不要斤斤计较。我从来没觉得这份工作有什么伟大。至于幸福,无需《我如何抚养孩子》的指导,我从来不会错过那些总是突如其来的幸福。


九月的一个午后,我给他买了一辆红色的小汽车。只见他迈着十八个月的腿脚,一步一步走下“不二价”超市的台阶,两只手紧紧地在胸前抱住小车,迫不及待,怯生生的。还有之前,有一天,他第一次尝试挪动身躯,站着,从扶手椅到我的椅子,小脸紧绷,过来之后立刻笑了,一趟,很多趟。我不需要回忆一切来证明我“也”是个真正的母亲,就跟从前是个真正的女人一样。我也不想加入那种充满比较、对立的秩序,您难道不觉得跟孩子度过的时光比在机器上打字、生产轴承更充实,甚至比一切书籍都更有价值吗,生活就是这样,而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安妮与儿子的合影


生活最美好的馈赠,这套说辞我已经听过了,正是它让我最终没有去找戴眼镜的小老太太。如今我要说那是我在十八岁时完全没想到,也根本想象不出的,一种存在于米糊、四联疫苗接种、要用肥皂擦洗的塑料内裤、涂在牙龈上的“德拉巴尔”牌止痛糖浆之间的生活。绝对、彻底地承担起照料一个生命的重任。注意,不是责任!我独自抚养皮克,但受人监督。医生说什么了,他指甲太长,你该给他剪了,他膝盖上怎么了,摔倒了吗?所以你当时不在他身边?一直要做汇报,他的语气并不专横,而是故作温柔的、正常的。


晚上当他抱起已经吃饱喝足、洗过澡、换上过夜的干净内裤、喜笑颜开的皮克,就好像我忙碌了一整天就为了能在这十分钟把孩子交给父亲过目。他把皮克抛到空中,挠他胳肢窝,一个劲儿亲他。我看着父子俩,笑了起来,怀着一种疲惫的满足。那么多时辰的看管、照料、对自我的放弃。如同他的母亲一样。你有什么好抱怨的,那些未婚妈妈和离婚女人都没有男人可奉献自己。


然而有时,在公园里,推着婴儿车时,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手里推着的是他的孩子,而不是我的,仿佛我是一个洁净、和谐的系统中一块活跃、顺从的部件,这个系统围绕着他这个丈夫和父亲转,让他感到安心。现代女性,穿长裤和皮草外套,带着孩子走在小径上。再加上湖面浮着几只天鹅,或者飞来一大群鸽子。要是他遇见我,眼前的画面应该很讨他欢心。


03


他从来没有推着婴儿车穿过安纳西,小心地与人群拉开距离,嘴里不停说“对不起,对不起”。他从来没有坐在一张长凳上等着午后时光流逝,等着孩子长大。安纳西,他是在下班后两手插在口袋里,安静地去熟悉的,所有的空间都自由展现在他面前。而我只知道推婴儿车和购物时走的路,肉店、药房、熨衣店所在的路,一些实用的路。到了晚上,当我跟医生、理发师有约,或者要买点什么,一个人出门而他留在家里看皮克,我像只半死不活的苍蝇一样疯狂地冲向人行道,一个女人独自走路该怎么走,我必须重新学会。


家、公寓,对他来说是游离在他身外的一个避风港的形象,而不是一个总是需要重新恢复秩序的地方,一进门就跃入眼帘,大包小包的东西要整理,小家伙的饭要准备,要给他洗澡。说到底我们住的不是同一套公寓。他点燃一支烟,上下打量着温柔的落地灯和泛着光泽的家具,他在亮闪闪的陶瓷马桶里尿尿,在每天都清理得一尘不染的洗手池里洗手,他穿过走廊干净的瓷砖地面,来到客厅读《世界报》。


安妮与丈夫的合影


他能体验到家庭生活的一切温暖,在其中感到舒适自在,待在家里多么幸福啊。他没有清洗过,擦拭过,像食粪昆虫一样在墙角旮旯忙活过。只有愉悦。尤其不能乱放抹布、清洁剂或拖把,这像什么样子,他用指头把“这个”捏着拿到我面前,就好像一件荒谬的、无法忍受的东西出现在了装潢中。只有美与秩序。


下午两个小时。厨房里,午餐的痕迹都被抹去了,水槽锃亮如镜。我把那口乡村风格的炖锅放回到桌子上,蓝色锅身印着几个吹芦笛的牧童。隐隐约约的“雪松”牌清洁剂的味道。皮克睡着了。为了谁、为了什么要维持这种整洁,只是为了有人来时,我不必像我的姑姑婶婶们那样说,屋子这个样子不要在意。我从早晨七点开始忙忙碌碌,最终得到的是这样一场虚空。这个时间应该会有些女人吞下药片,给自己倒一小杯酒或者乘火车去马赛。世界停滞了。

......



文章编辑:傅小平 ;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摄图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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