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莱娜·费兰特演讲:我们用虚构,说出最难以言说的真相|夜读·倾听

文化   2024-10-09 20:30   上海  

文学报 · 此刻夜读

意大利

埃莱娜·费兰特

1

“写作就是沉浸于已经写就的一切小说、散文和戏剧,无论是伟大的还是流俗的文学(只要用得上),并在漩涡般纷乱复杂的个性中,形成自己的写作;写作就是占有所有已经写就的作品,慢慢学会使用这些巨大的财富。”


2

“我们要彼此交融,把我们的天分融合在一起,不让任何一行文字消失在风中,我们一定能做到。”


[意] 埃莱娜·费兰特 / 著

陈英 / 译

99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0年,埃莱娜·费兰特接受博洛尼亚大学名家讲堂之“埃科讲堂”的邀请,进行了三场由他人代为朗读的演讲《痛苦和笔》《蓝宝石》《历史与我》。作家从自身的阅读写作史中提炼出“说出事情的原本”“我们所需的巫术”“必要的另一人”等关键主题,并通过阐释格特鲁德·斯泰因、英格博格·巴赫曼、劳伦斯·斯特恩、伊塔洛·斯韦沃、阿德里亚娜·卡瓦列罗等作家对自身的影响,勾连起自身写作过程和经典作品的联系。


这三篇演讲收录进《页边和听写》一书,近期推出中文版,书中还附录了《但丁的肋骨》一篇,是作家应意大利学研究者协会的邀请,在“但丁及其他经典”研讨会上发表的演讲稿,由学者蒂兹亚娜·德洛卡蒂斯代为朗读。费兰特阐释了但丁如何突破自己的诗歌传统,想象女性生活的智慧和可能,最终创造出贝雅特丽齐这一不朽的文学形象的。


(节选)

《历史和我》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


我们最后这一期会面,我将以艾米莉·狄金森(Emnily Dickinson)的一首诗讲起,这是一首关于历史和女巫的短诗。这也是为了延续上次讲座的主题,我说起《我的天才女友》时,提到了写作可以激发其他写作。这首诗只有几句:


历史上,巫术被处以绞刑,

但历史和我,

我们每天在身边

都能找到所需的巫术。


我想告诉大家我喜欢这几句诗的原因,就是骄傲地将“历史和我”联系起来的“和”。第一行诗里的“历史”是写下来的历史,是将巫术送上绞刑架上历史。另三行诗句由转折词“但”开启,有个“我”——一个与过去的历史融合在一起的“我”,由于与历史结合,每天都能找到所需的巫术。


▲ 艾米莉·狄金森传记片《宁静的热情》剧照


几十年来,我大概就是这样理解这首诗的,它会让我联想到那些女巫。让我振奋的是:一个女性的“我”从之前那些抑制女巫技艺的写作中汲取养分,形成自己的写作,会根据自己的需要施展这些技艺,让日常生活中那些不可能交融的人和物融合在一起。因此今天我想告诉大家,促使我写出《我的天才女友》的各种灵感中,也有这些诗句勾起的意象:一个坐在桌前的女人,她写作就像在挑战,几乎是一场清算。她来势汹汹,想要写出“历史和我”,把“我”和“历史”放在一起!带着冲动写出一大串文字,从排斥女巫的写作中,提取出一个运用巫术的故事。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觉得,我塑造了那个女人在当下社会的姿态(她眉头紧皱,目光狂热),我看到她在都灵一套公寓里用电脑写作,想要塑造其他女人:母亲、姐妹、朋友——一个“女巫”朋友,讲述那不勒斯的那些场所,发生在亲戚和熟人身上的事,他们的痛苦,还有过去六十年的“历史”,把所有这些故事,从那些已经写出的文字中挖掘出来。我觉得我写的是真的,那是和我相关的真相。



在继续讲别的主题之前,请允许我回到格特鲁德·斯坦因和她的《爱丽丝·托克拉斯自传》。我想从中再汲取一些关于写作的东西,也是我所关心的,就是受到其他作品激发的写作,如果可能,我想找到这本书的真相。


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真实的现实生活”是作家的执念和痛苦。我们用或多或少的能力创作小说不是为了让假的看起来像真的,而是为了通过虚构,以绝对的忠诚说出最难以言说的真相。格特鲁德·斯坦因在那本书中对海明威的评价是“无赖”和“懦夫”,她说海明威“没胆量”(“yellow”)。她之所以这么写,因为在她看来海明威并没有讲述自己真实的故事,如果出来,那一定会是一部伟大的作品。但海明威只是局限于“忏悔”(“confessions”,她用的就是这个词)、出于方便的忏悔(她一直用这个词),这有利于让他的职业生涯延续下去。


我们暂且不谈这种话术,就是用和善的语气说别人的坏话,这在《爱丽丝·托克拉斯自传》中很常见。斯坦因主要指责的并不是海明威试图说出真相,但最后的结果只是充满谎言的忏悔。她真正谴责的是:海明威本可以利用自己的才华,写出真实的自己,可以为我们提供成功的、好的文学作品,但他出于机会主义,写出了全是谎言的作品。这时候,下一个问题只能是:如果海明威其实可以成功写出真实的自己,但他只是写出了对职业生涯有用的“忏悔”,那么斯坦因为了不犯同样的错误,会采取什么方式写下真正的自己呢?


▲ 格特鲁德·斯坦因


我想告诉大家我的想法。斯坦因并不拘于用一种很容易操纵的文学形式。即她有点草率地称之为“忏悔’的写作来写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她也没有给自己设限,设定一种自己擅长的风格,赋予那些文字她的语气,而是选了像自传这种风格结构很明确的体裁,并使之发生变形、变得残缺。这就是她的创意,也许狄金森会说,这就是她的巫术。她把她自己、爱丽丝及其他人的真实履历、传记材料写了进去,但不是通过一种很容易掌控的文学形式,而是通过另一种虚构的形式。这种形式可以,也应该发生变形。


大家思考一下你们在《爱丽丝·托克拉斯自传》的封面上看到的。封面表面上调侃了那些小说在产生之初,想要达到的真实效果,假装献给读者的不是虚构的故事,而是对地狱之旅的真实描述,是重新发现真实的手稿、书信、日记。基于对于小说这些古老装置的应用,格特鲁德·斯坦因应该让我们看到一个真实的自传,那是她为虚构的人物写的自传。然而这个小说装置受到了迎头一棒,发生了变形。格特鲁德·斯坦因(真实的人,也是作者,《爱丽丝·托克拉斯自传》的作者、不是虚构,而是真实的人。在这本自传中,自传的叙述者大部分讲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人,即斯坦因个才华横溢的真实人物。


▲ 海明威


有人可能会说,这是一个“奇怪的花招”,但这样说太偏颇了,太贬低作者了。斯坦因想要展示的是:写出一个真实的斯坦因,并非简单写出真实发生的事,而是对文学写作的庞大内容采取有力的行动,一些当时看起来最舒适、最优美的形式,对于我们“真实”写作的意图来说是个致命陷阱。要实现这一点,她对待自传——爱丽丝是传记信息的提供者——的态度就像在写虚构,就像一位女士需要用自传形式来“讲述生活,表达观点”,就像马克·吐温笔下的哈克贝利·芬恩一样。但这样一来,就加入了虚构让人眩晕的元素真实的爱丽丝无法抵及那一点。斯坦因的文字真的是爱丽丝·托克拉斯打出来的,爱丽丝也是帮助她校对的人。因此正如文本中所说,她是最了解斯坦因的作品的读者。事实上,这本子说不断给人一种纠正、添加、说明、注释的感觉,到最后,这本虚构性自传似乎是两个女人共同写就的。事实上,她们坐在一起,一位口述,另一位坐在打字机前打字,她们会停顿、回忆讨论。


正是这一点颠覆了虚构、真实自传和自传真实之间的传统关系,使斯坦因的书成了对于那些想写作的人来说很重要的一课。对今天的我们而言这无疑这是比海明威的书更具启发性的一课。海明威的错误在于,他小心翼翼遵守着一场古老游戏那些众所周知的规则;而斯坦因的贡献在于,她接受一些古老、众所周知的规矩,这没有问题,但她要把规矩打乱,使之为她的目的服务。


当然,在斯坦因和海明威的对照中,有一个本质的问题:无赖与否,懦弱与否,职业与否,写出真相是很难的,也许是不可能的。

......




新媒体编辑:郑周明

配图:剧照、出版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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