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武林
刊于2024年10月10日文学报
海港，船只，红砖仓库。
一不小心，就来到了日本画家、作家东山魁夷的故乡。他出生在横滨海边大道的一座屋子里，幼年在这里度过，因为年纪尚小，没有更多深刻的记忆。他的印象就是：海港，船只，红砖仓库。
我住在横滨的皇家花园大酒店，站在57层的窗户边，不远处的大海，周边的房屋，有百年历史的大帆船，摩天轮，风车，尽收眼底。但我相信，这繁华而又密集的城市，已经不是东山魁夷印象中的故乡了，也不是他喜欢的样子了。
红砖仓库，最早应该是横滨码头储存货物的库房。在东山魁夷幼年的时候，想必格外豪华，壮丽，宏伟，庄严。算来，红砖仓库，也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了，它能如此完好地被保留下来，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现在，红砖仓库里面，已经是琳琅满目的商场了。
井上靖、川端康成、东山魁夷（从左至右）
东山魁夷的少年时代，是在神户的商业街上度过的。个人的人生，家境的衰落，神户的风景，他记忆深刻，尤其是家庭的变故，亲人的离世，给他的心灵留下了极深的阴影。在中学时代，他就深深地喜欢上了美术，但这是他心里埋藏很深的一个秘密。有一次，老师出了《希望》这个作文题，他写的内容是希望住在一个小城镇里，营建一所小巧玲珑的书斋，檐下流着清澈的河水，娶个漂亮的夫人，过着宁静的生活。浪漫又充满诗情画意，对美的追求，对恬静自然的喜爱，基本贯穿了他后来的人生。不幸的是，父亲是坚决反对他学习美术将来做画家的。
从神户到东京，又到德国，东山魁夷开始了他的美术求学之路。那时，西方现代派美术盛行，他紧紧尾随在现代派大师身后，日本画的技艺他尚未钻研透彻，但隐隐在画中有所表现。三年在国外学习美术的经历，关于西洋美术史、西洋美术的表现技法，他积累了丰厚的知识与经验。
东山魁夷把德国深情地称为第二故乡，是德国的自然风光和美术给了他丰厚的馈赠。当然，还有音乐和文学。他对德国音乐和德国文学的热爱，一点也不比他对德国美术的热爱逊色。我很惊讶他对于德国文学的熟悉程度以及精深的见解。与作家、文学评论家不同的是，他是以画家的角度切入和审视，从文学中探究美术的因素。三年的留学经历，毫无疑问，让他产生了另一种爱好并保持终生：旅行。
东山魁夷画作，下同
回国后，他经过了一段深刻而又痛苦的思考，决定做一个日本画家，日本的风景画家，弘扬日本绘画的传统技艺，形成自己的特色和风格。初始的创作并不顺利，焦虑，痛苦，困顿，很多绘画大师都经历过的磨难，他也经历了。终于，他的画被买走，获得了成功，得到了认可，可没有一个亲人分享他成功的喜悦。父母，哥哥，弟弟，都已离世……这是一份难言的痛楚，一份深深的无奈。
川端康成是东山魁夷的挚友，在他《和风景对话》一书出版时，川端康成给这本书写了一个仅有几百字的序，但这个序美妙绝伦，堪称经典。在序言中，川端康成谈到了东山魁夷的东西方美术素养，文学、音乐、旅行对他的影响，可以说字字珠玑，不吝赞美之情。川端康成太熟悉他，太了解他，太懂他了。这是一个大师对另一个大师的凝视，握手，拥抱。
在箱根，我参观了群山环抱、风景如画的成川美术馆。在这里，我又和东山魁夷不期而遇。美术馆里陈列着东山魁夷的一幅画：《泉》。画面是高大雄伟的欧式建筑，两边是房屋，房屋不同，一幢古建筑，一幢现代建筑，像一对展得半开的屏风，中间有一根柱子。我很诧异，泉在哪儿呢？看到底部时，才发现左右和中间各伸出一个圆形的管子，管子里有泉水汩汩流出，我似乎听见了水声。不由惊叹，东山魁夷创意非凡，建筑是静默的，但水流是鲜活的。可以说，泉是整幅画的灵魂，虽然极小，几乎可以被忽略掉。尽管泉在画家的笔下出现过很多，是一个被画家广泛使用的素材，但像他这样有创意的不多。
我买了一套东山魁夷的明信片：《京洛小景》。我很困惑，洛城是哪里？原来是京都。洛东洛西洛南洛北，有人把京都也称为洛城。京都的唐代建筑太多了，日本幕府时代，与我国唐朝往来较多，学习借鉴后保存了许多唐代建筑。在东山魁夷的眼里，京都是日本风景之美的集大成之地，用他的话说，日本所有的美都在京都。川端康成同样如此，唯恐京都的美被破坏掉，哪怕毁掉一丁点，他都会心疼不已，所以，他迫切叮嘱东山魁夷赶快画出来，再不画出来，京都就要消失了。我心里则有个小小的遗憾，这套明信片并不是我最喜欢的，我更喜欢他画的山、树、水这样纯自然的风景。
做为风景画家，旅行是东山魁夷获得灵感和素材的唯一源泉。另一方面，旅行也是他的人生。我相信他走遍了日本的山山水水，在可爱美丽的风景深处，藏着他的故乡。怀旧，乡愁，传统，自然，是他心中的风景，也许太浓烈，太饱满，他不得不寻找现实的风景接纳。他要渲泄，释放，迫不及待。正因为如此，他才狂热地旅行，要让心中的风景和现实的风景重叠、契合。
有一次，他听说台风要来了，兴奋地驱车赶到北海道，在襟岬裳站在悬崖上观察台风中的大海。这份狂热带有极大的危险性，但他的这种冲动和行为不能不令人肃然起敬。伟大的作品，背后总有动人的故事。能成为大师的，必然比同行具有更大的毅力和决心。古今中外，无一例外。他的生命与他的艺术是一体的，不可分割的。
我想起了普里什文，他和东山魁夷有什么相似之处呢？太多的相同，又有太多的不同，或许可以另写一文。
深感庆幸的是，这次出门旅行时，我携带了一本《东山魁夷散文选》。我不是和他相遇，而是陪伴着他故地重游。毕竟，他离开已经二十多年了……
稿件责编：何晶 新媒体编辑：李凌俊
图片来源：资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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