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痖弦逝世:一辈子都在怀乡的游子,终于回家了

文化   2024-10-12 15:03   上海  





知名诗人痖弦于温哥华时间10月11日清晨逝世,享年92岁。


痖弦,本名王庆麟,河南南阳人,1932年生,曾主编《创世纪》《诗学》《幼狮文艺》等杂志,任《联合报》副总编辑兼副刊主编二十余年。著有《痖弦诗集》《中国新诗研究》《聚繖花序》(I、II两册)《记哈客诗想》等。作为诗人的痖弦也是一位诗评家、编辑家、戏剧教育家和演员。



20世纪30年代初,痖弦出生在南阳,家境清贫,直到父亲和叔父考取师范学校,家庭条件才有所改观。在回忆录中,痖弦说,“在我的印象中故乡非常美好。就算现在,我一想到家乡就能听到各种鸟的叫声、闻到各种树木发出来的清香。”在这样清雅的环境中,他度过了少年时期。


在父亲的影响下,痖弦从小就接触到许多儿童读物,父亲也鼓励他以后立志当一位作家。受父亲影响,即使青年从军后,痖弦依然热爱阅读,并将自己的一生交托给文学。


上世纪50年代初,19岁的痖弦开始在台湾地区发表诗作。痖弦和洛夫、张默三人合办了创世纪诗社,《创世纪》也是华文世界刊龄最长的诗刊,至今仍在出刊。他也在多年创作的同时,成为了两岸文学和世界华文文学的重要推动者。



痖弦的诗歌充满了戏剧性的质地和反讽性的思维,也精准地切中时弊,在悲悯情怀的关照和对社会良心的坚守下,他在创作生涯中不懈地坚持着诗艺上的探索。在写诗十多年后,痖弦突然宣布封笔。在他“未完成”的诗歌创作生涯中,所留下的却都是至今余韵尤在的作品。


同时,痖弦的诗作中,也有很大一部分充满了怀乡的情怀。痖弦这个笔名,便来自于在军营听到二胡声起时,喑哑的音色所唤起的思乡之情。痖弦一生对故土南阳怀有深深的眷恋之情,他曾说,“我的文学创作很多都围绕着母亲和故乡两个主题”,“我一辈子都在还乡”。在他代表性的诗作集《痖弦诗集》中,怀乡诗占了相当比例。在讲授诗歌创作,积极推动两岸文学交流的过程中,痖弦也曾多次呼吁保护家乡古迹,并通过推动成立白河诗社、出版《白河诗丛》等方式积极推动着家乡诗歌的创作。


在公开场合,痖弦常会谈及一句话:炼字不如炼句,炼句不如炼意,炼意不如炼人(人的品格的修养)。他认为,诗人有他一贯的人格,有他的道德精神,有他不变的情操,诗人的精神世界是非常地严谨和华丽的。而伟大的诗人,一定有其精神品格,是作品风格和人格产生了高度的统一性。这样的人,即使不写诗,也是将诗当做日子过的人,也是广义上的诗人。“这样的人生成立了,就是诗的人生。”



余生,所有日子都当诗来过

文/陆梅

刊于2010年5月27日文学报


斟酌再三,我在这几个标题前举棋不定,不知哪个更合痖弦意:“诗是很不容易戒掉的瘾”“诗歌在我就是生活方式”“一日诗人,一世诗人”——都是痖弦自己的话,却不尽是那个匆促的半小时他对我说的原话。  


在淮阴遇到痖弦真是意外之喜。半年来,我们编辑部同仁一直在“寻找”痖弦。约定访谈的那个晚上,热忱的主办方邀请与会作家观看“爱心淮阴”大型文艺晚会,待晚会结束已近深夜。尽管八十高龄的老先生不以为意,但深夜打扰终觉不忍,访谈未得深入。好在敦厚善意的痖弦一派信任:“充分用你的生花妙笔吧!”——生花妙笔没有,但奇的是,从见痖弦先生那一刻起,我就生出“好像在哪里见过”的亲切与熟悉。没错,他让我觉着亲切,脑海里马上翻出一个人,也是诗人的白桦。两人一样刚过八十大寿,一样都行伍出身,一样都是河南老乡——痖弦生在河南的北面南阳,白桦生在河南的南面信阳。最是会心的,我们不约而同说到了白桦,他向我打听老友的通讯地址,我即短信问询。很快,白桦发来回复,并附言:“我很想念他!”  


还有一层亲切,是编辑这个身份。——退休前,痖弦是《联合报》副刊的老主编,当年他提出“副刊学”的构想,把副刊提高到了学问的层次。较之早受公认的诗人身份,他更看重编辑的事业。“我宁可说我是一个成功的编辑。我对编辑非常着迷,非常醉心,我把编辑的意义看得很庄严,我不太喜欢人家说编辑是为人作嫁衣裳,我认为编辑就是一种事业,简直就是一种伟业。所以在编辑上我花的工夫很大。”  


在淮阴,我们乍一见面,老先生三句不离本行说做一个好编辑不容易。虽然他也感叹,随着阅读习惯的改变,报纸的黄金时代俨然已过去,但他确信报纸副刊仍有作为。在别处看到两个细节:当年他主编《联合报》副刊,对任何投稿都来稿必复,每天回信20到30封。“我不用那些尺牍套话,简单明白,把要说的话说清楚。”他招编辑,必问应试者“编辑工作最重要的是什么”,若应试者答“校对”,他就肯定要。“为什么‘校对’这么重要呢?虽说从前没电脑,是手写稿、铅活字排版,容易出错,但是有专职校对呀!这里有一个编辑责任心问题!一定不能出错,不然作品发表了也是对作者的不尊重。”资深报人的这份好传统,够我们这些晚辈同行学习一辈子。  



回头再说痖弦的“诗生活”。三十多年来,台湾地区选过三次“十大诗人”,痖弦每次都当选。上世纪50年代,台湾涌现了很多新诗流派,活跃的如覃子豪、余光中、钟鼎文等发起的“蓝星诗社”,强调乡土和写实的“笠诗社”,纪弦代表的“现代诗社”,还有就是痖弦、洛夫、张默三人合办“创世纪诗社”,诗社一办就是50余年,至今仍在出刊,白先勇形容《创世纪》是九命猫。  


如今的年轻人是“飙车”,痖弦笑称他们那时是“飙诗”,每天在宿舍里头对头、脚对脚地写诗,很多诗都在那时候写成。写诗的年轻人相激相荡,大家都在好几个诗刊上“串门子”,彼此包容,兼收并蓄。痖弦回忆,“那时候文艺界是不分本省、外省的,后来才分,现在分得很厉害,我很厌恶这种分法,没有意思。文学连国界都没有了,你来一个省界,太可笑了!”  


说到当年这些诗社的风格,痖弦以颜色作喻:“蓝星当然是蓝色的,现代诗是绿色的,笠诗社是土色的,我们创世纪是血色的。”从19岁以“痖弦”为笔名在《现代诗》季刊发表第一首诗《我是一勺静美的小花朵》起,他陆续出版了《痖弦诗抄》《痖弦诗集》《深渊》《中国新诗研究》等多部专集,成为台湾现代派十大诗人之一。他的《秋歌》《红玉米》《深渊》等诗作,在海内外颇有影响。有论者称痖弦的诗“是从血液里流荡出来的乐章”,“甜蜜而冷肃”。  

痖弦为本报题词


诗于痖弦,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已融于他的血液。或者这样说,不论他早年狂写诗,还是现今慎写诗,他永远都是一个诗人,过着诗的生活,一如他自己所言:“诗是很不容易戒掉的瘾,诗是一种癖性,一种毛病,喜欢上诗,就不容易抛掉它。”他称诗人有两种,一种是写诗的人,一种是过诗的人——这么说,并非为自己诗写得少狡辩,他自觉一直在诗的光照之下。  


痖弦16岁时离开河南老家,此后颠沛流亡数千里,湖北、湖南、广州,直至台湾,从此与父母永诀。在台湾当了4年兵后,考入复兴岗学院影剧系。他还演过孙中山,1965年中山先生诞辰百年时,导演选中他演中山先生,他因此获当年最佳男演员金鼎奖。痖弦还喜欢朗诵,出过有声书,是三张CD,其中一张谈诗,一张朗诵自己的诗,学校的学生都买来听。“我声音好!那是父母给我的……”痖弦自豪里不无对父母的怀念。  


痖弦在加拿大寓所凝望从老家南阳带去的槌衣石


晚年痖弦,做得最认真的一件事是为别人写序。他写的序都有40万字了。“其实我也可以拒绝,但是我很认真地写,不尽是赞扬,话不乱说。通常给人写序,我都要做‘纸上访问’,为写序作参考,慢工出细活,半年才可出一篇。”痖弦称,中国的唐宋八大家,序都写得很好,序言是很正式的作品。“我写序,也是借题发挥把我对当下文坛的看法、心情写出来,可以说是以序来代评。”  


和痖弦说起去年9月,本报老读者、也是他的南阳老乡闻有法心系台湾水灾,欲通过本报找到他,将自己节省下的1000元(老人每月退休金只350元)捐给台湾同胞一事,痖弦很动情地点头,说这事他已在网上看到,他回去一定将捐款交到那个红十字组织。这份在本报编辑部留存了半年之久的爱心捐款,终于送达痖弦手中。  


应我的“不情之请”,痖弦先生慨然为本报读者题词:“如果挥洒不出满天晚霞,太阳会愤怒地掉下去”,录自他77岁生日自勉诗。


(以下是我们为大家带来的痖弦的诗选,以兹纪念。)


一般之歌


铁蒺藜那厢是国民小学,再远一些是据木厂

隔壁是苏阿姨的园子;种着莴苣,玉蜀黍

三棵枫树左边还有一些别的

再下去是邮政局,网球场,而一直向西则是车站

至于云现在是飘在晒着的衣物之上

至于悲哀或正躲在靠近铁道的什么地方

总是这个样子的

五月已至

而安安静静接受这些不许吵闹


五时三刻一列货车驶过

河在桥墩下打了个美丽的结又去远了

当草与草从此地出发去占领远处的那座坟场

死人们从不东张西望

而主要的是

那边露台上

一个男孩在吃着桃子

五月已至

不管永恒在谁家梁上做巢

安安静静接受这些不许吵闹


一九六五年四月



庭院


无人能挽救他于发电厂的后边

于妻,于风,于晚餐后之喋喋

于秋日长满狗尾草的院子

无人能挽救他于下班之后

于妹妹的来信,于丝绒披肩,于cold cream

于斜靠廊下搓脸的全部扭曲之中


并无意领兵攻打匈牙利

抑或赶一个晚上写一叠红皮小册子

在黑夜与黎明焊接的那当口

亦从未想及所谓的“也许”


所以海哟,睡吧

若是她突然哭了

若是她坚持说那样子是不好的

若是她又提起早年与他表兄的事

你就睡吧,睡你的吧

浑圆的海哟


秋歌——给暖暖


落叶完成了最后的颤抖

荻花在湖沼的蓝睛里消失

七月的砧声远了


暖暖

雁子们也不在辽敻的秋空

写它们美丽的十四行了


暖暖

马蹄留下踏残的落花

在南国小小的山径

歌人留下破碎的琴韵

在北方幽幽的寺院


秋天,秋天什么也没留下

只留下一个暖暖

只留下一个暖暖

一切便都留下了




我的心灵是一只古老的瓶,

只装眼泪,不装笑涡,

只装痛苦,不装爱情。


如一个旷古的鹤般的圣者,

我不爱花香,也不爱鸟鸣,

只是一眼睛的冷默,一灵魂的静。


一天一个少女携我于她秀发的头顶,

她唱着歌儿,穿过带花的草径,

又用纤纤的手指敲着我,向我要爱情!


我说,我本来自那火焰的王国,

但如今我已古老得不能再古老,

我的热情已随着人间的风雪冷掉!


她得不到爱情就嘤嘤地啜泣,

把涩的痛苦和酸的泪水

一滴滴的装入我的心里……


唉唉,我实在已经装了太多太多。

于是,秋天我开始鳞鳞的龟裂,

冬季便已丁丁的迸破!


水夫


他拉紧盐渍的绳索

他爬上高高的桅杆

到晚上他把他想心事的头

垂在甲板上有月光的地方


而地球是圆的


他妹子从烟花院里老远捎信给他

而他把她的小名连同一朵雏菊刺在臂上

当微雨中风在摇灯塔后边的白杨树

街坊上有支歌是关于他的

而地球是圆的

海啊,这一切对你都是愚行



新媒体编辑:张滢莹

文中部分图片源自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如歌的行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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