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盖伊·特立斯的非虚构写作,他发现如何将短篇小说技巧融入特稿

文化   2024-10-06 13:22   上海  

声名在外的《巴黎评论》作家访谈栏目下设“小说的艺术”“诗歌的艺术”“戏剧的艺术”等十多个子单元,每个子单元顾名思义,收录相应细分写作领域的写作者的访谈。2006年“非虚构的艺术”子单元的诞生应该被视为一个文学事件。在此之前,《巴黎评论·作家访谈》的子单元划分并未引起过什么争议,但“非虚构的艺术”子单元诞生后,问题随之而来:你如何认定一位作家该作为虚构/小说作家还是作为非虚构作家受访?或者更进一步地问,虚构和非虚构可以截然两分吗?


在新推出的中文版《巴黎评论·作家访谈8》里,访谈一开始,得知自己是作为“非虚构的艺术”子单元受访作家接受访谈的杰夫·戴尔就开门见山地对采访者发出了类似诘问,因为他显然不认为自己只是一位非虚构作家。


打开《巴黎评论·作家访谈8》就会发现,“虚构/非虚构”的二分法正在遭遇越来越多作家的诘问。比如恩里克·比拉—马塔斯,他援引出处可疑的纳博科夫的话评论道,把故事叫作“真实故事”是在同时冒犯艺术和真实。


关于非虚构写作,“新新闻主义”代表作家盖伊·特立斯在下面这篇访谈中说,“我是在写故事,就跟小说家一样,只不过我用的是真名。如果你把我的书分解成一章章的,每一章都可以是一个独立的短篇小说。”


陈新宇 等 译

99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



盖伊·特立斯 X 凯蒂·洛芙

贝小戎 / 译(本文为节选内容)


我们每次都是在下午早些时候见面,特立斯从他的地堡出来时,总是穿得非常漂亮。他穿得如此漂亮,以至于陌生人会在街上跟他说话,餐厅里的服务生会乐意为他效劳,比如专门为他找个地方放帽子。特立斯的父亲是一位裁缝,他的母亲开了一家生意很好的服装店,他说关于如何才能让人显得特别,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通过衣着。他的西装是巴黎一位裁缝做的,这位裁缝的父亲是他父亲的师傅。特立斯告诉我,他有时会在下午去健身,我忍不住想问他穿什么去,但我不想让他在我脑海中的形象——定制的西装、背心、口袋方巾、白色领子的彩色衬衫、袖扣——变得模糊或者更加复杂。



他外表的讲究和正式也被贯彻到了他的作品之中。特立斯的书桌上摆着一台巨大的电脑,他在那里写作,但那台电脑看上去有几十年历史了;拥有这样的电脑的人,只把电脑当作更方便的打字机,甚至对这种想法也带着犹疑。特立斯不使用互联网。他也没有电子邮箱。在换作别人会发送电子邮件的场合,他则会寄给对方一张用打字机手打的明信片。他书桌上方的墙上是一个白色的泡沫塑料板,上面钉着他写的一页页纸、备忘录或者正在形成的想法。


特立斯今年七十七岁,占据着一个奇怪的位置:既声名显赫又被人误解。他的创新之处是用源于小说的技巧用去写他的报纸和杂志报道,以此赋予它们短篇小说的形态和活力——这种后来被称为“新新闻主义”的风格,是他五十年代在《纽约时报》当记者时发明的。他凭借在《时尚先生》杂志上发表的精巧文章获得了关注,其中包括《弗兰克·辛纳屈感冒了》——七十年后,这篇文章被编辑选为他们发表过的最佳作品。从那之后,他写了好多本书,包括关于《纽约时报》的《王国与权力》(1969);关于黑手党的《父辈的荣誉》(1971);关于他的意大利家族史的《移民家世》(1992),这些书都具有小说的丰富性。他的方法是尽可能地深入人物中去,挖掘一个独特的心灵,以这种方式来捕捉时代精神。

......

 

▲ 盖伊·特立斯写在衬衫纸板上的一页笔记


《巴黎评论》:你小时候写作吗?


特立斯:大洋城有一个周报叫《圣提诺纪事报》,它的编辑洛林·安杰文偶尔光顾我父亲的店。我上高一的时候决定写短篇小说,我父亲建议我去拜访他。安杰文先生说,我可以写一个叫“高中高光时刻”的专栏,只要我能找到足够多的关于学校活动的新闻填满它。


我在高中融入不进去。我跟其他学生长得不一样,我也肯定不像他们那样穿麦基诺夹克。我父亲给我做衣服,我穿得太好了。但是这个专栏让我有理由去跟别人交谈。这跟我母亲在服装店跟那些有钱的女性聊天没差别。做新闻报道让我感到,即使我不是一个群体的一部分,我也有权去那里。

 


《巴黎评论》:你为什么选择新闻作为你的专业?


特立斯:主要原因是,新闻学好像是最容易的。但我在新闻方面比较大的突破发生于我跟吉米·平克森成为朋友的时候。快毕业的时候,吉米对我说,要是你想去纽约,你应该去拜访我的表哥特纳·卡特利奇,他是《纽约时报》的执行主编。所以一九五三年夏天我毕业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乘公交车去纽约。我走进《纽约时报》大楼。那里的接待员说,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年轻人?我说,我想跟特纳·卡特利奇先生问个好。你预约了吗?没有。他说,哦,卡特利奇先生非常忙。你为什么来这里?我说,我认识他的表弟。


接待员像看一个疯子一样看着我,但是我穿得仪表堂堂——穿着我父亲做的衣服——所以至少我是一个仪表堂堂的疯子。六个小时后,我就进去见卡特利奇先生了。他问,是什么把你带到纽约来的?我说,哦,我是你表弟的朋友。他说,那会是谁呢,如果你不介意我问的话?我说,詹姆斯·平克森。卡特利奇看着我,他面无表情。我想,那个吉米·平克森跟他的亲戚关系太远了,以致卡特利奇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他表弟。但他还是雇用了我,当送稿员。所以我就那么开始了:给人送咖啡和三明治,给他们跑腿。一周半之后,我在报上发表了我的第一篇稿子。

 

《巴黎评论》:你是否认为你属于通常所说的“新新闻主义运动”的一部分?


特立斯:沃尔夫在他关于“新新闻主义”的书中说我是创立者之一,这让我受宠若惊。但我从来没考虑过“新新闻主义”。我从来没觉得我属于一类做新事情的新人。我想像菲茨杰拉德那样写作。

 


《巴黎评论》:你感到在跟小说家竞争吗?


特立斯:是的。我有这种感觉。新闻不太受尊重。新闻记者,尤其是我这一代的,不太认真对待他们的工作。我则是认真对待自己的工作。这是一门手艺。这是一种艺术形式。我是在写故事,就跟小说家一样,只不过我用的是真名。如果你把我的书分解成一章章的,每一章都可以是一个独立的短篇小说。你把《王国和权力》中关于麦坎德利斯·菲利普斯、《移民家世》中关于加里波第、《邻人之妻》中关于哈罗德·鲁宾的章节拿出来,它们就可以组成一个短篇小说集。


非虚构作家是二等公民,是文学的爱丽丝岛。我们进不去。是的,这让我很恼火。

 

《巴黎评论》:你有没有试过写小说?


特立斯:我写过一个短篇小说一九六七年被《小姐》杂志发表了。小说编辑给我写了一封很友好的信。但是我再也没有写小说。我认为我可以在非虚构领域做一些其他人没做过的事情。已经有那么多伟大的短篇小说家、剧作家和长篇小说家了,但没有很多真正杰出的非虚构作家。我想我宁愿成为一位杰出的非虚构作家。

 


《巴黎评论》:你是怎么知道什么时候把一篇文章变成一本书的?


特立斯:一个很好的例子是我关于韦拉扎诺海峡大桥的书。一九五九年,罗伯特·摩西提议,把住在布鲁克林湾脊区,也就是纳罗斯水道附近的几千人赶走,以便可以修建大桥。我被安排前往布鲁克林,报道该居住区抗议摩西的活动。我认为,对这些人来说,这是一场地震一样大的灾难。或者像战争——德累斯顿、波兰、广岛——整个城区被炸弹夷为平地,幸存者只能被重新安置。摩西不仅要拆掉建筑,他还要毁掉很多人的生活。我开始考虑所有会受到波及的人的类型。孩子们要去新的学校,拥有新的同学。一名男子跟他的街区的一位女子相爱——现在他们只能搬到另一个居住区。一位牙医失去了他的病人,一个教堂失去了它的教区居民,殡葬业者失去了他们的死者。我给《纽约时报》写了一篇关于抗议活动的文章,但是我觉得还有很多东西我无法写到一篇短文里去。


我想的第二件事是,你到底要怎样建一座大桥?我一直搞不懂怎样在水的上方修一条路。所以我就开始读相关的东西。我得知,以前人们会把箭头绑上绳子射到对岸去。我觉得这很有趣。现在都是用钢索,可怎么办?


《巴黎评论》:在《邻人之妻》的结尾,你使用了一种不寻常的技巧:你用了第三人称指代你自己。你为什么想有一个叫盖伊·特立斯的人物?


特立斯:我觉得用“我”会破坏掉语气。那会很刺耳。我还想强调我跟我周围的事物的距离,虽然我在它们之中。我也许是在桑拿间,但我也在桑拿间之外。我一直在想从街对面看过来,或者我在偷听其他人的谈话时是什么样子。作为一个报道者,我是跟环境脱离的。使用第三人称好像是把我写进书里的最显而易见的方式。我一直是一个观察者。


我一直超然于所有人之外。现在,我在努力写我跟南的生活,我意识到在五十年的婚姻中我在多大程度上是一个观察者。如果我将要写我正在做的事情,我就会想着怎样写这件事。我可能在打网球,但想着的是描写网球场上的景象。可以说,这是我做人的一大缺点。我从不在某处。全身心地在那里。

 


《巴黎评论》:你曾经说,《邻人之妻》出版之后的时期是一个黑暗的时期。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特立斯:我被困住了,一事无成。南去伦敦出差,我没有人可以去倾诉。我发现自己很孤独。所以我就去了罗马。结果我在那里一待就是三年。那段时间,我远离了整个出版界。我对出版人感到厌烦。我对编辑感到厌烦。我对经纪人感到厌烦。我决定在意大利研究我的家族史,那就是《移民家世》的开端。


后来发生了别的事情,让我想离开罗马。我最好的朋友是大卫·哈伯斯塔姆。我遇到他之后不久,他加入了《纽约时报》。一九六四年,他住到了这里的街对面。我是他婚礼上的伴郎。我们就像兄弟一样。然后在一九八二年,我认识他二十年之后,他打电话跟我说,盖伊,我想写写汽车,我想跟你的朋友艾柯卡谈谈。我说,大卫,我写这个已经写了差不多一年了。他说,是的,这是我写的二十世纪下半叶的美国系列的第三部分。他有一个更大的计划——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说,让我们坐下来谈谈,因为我们不能写同一个主题。我很沮丧。我不想告诉他,我不能确定我想写这本书。我只是感到惊讶,我最好的朋友会进入我已经插了小旗的区域。两周后,他回到纽约,我们在我家里见了一面。南也在,我们吃了晚饭,他讲了他是多么想写这个。我就说,那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友情。我们就不能再见面,每天都聊我们的工作了。我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我以为他已经改变了主意。但是他没有。他很坚定。我意识到,他比我更强悍。大卫写了他那本书,叫《大清算》。我没有读过。它让我们的友谊停止了十一年。

 


《巴黎评论》:你宣布说,你的下一本书将是关于你的婚姻的。你是怎么决定写这个主题的?


特立斯:没有人会蠢到写这个,或者试图写这个。而且,这是唯一的我有资格讲但我还没有讲的故事。我还能做什么别的?我已经把故事都写尽了。我要写我的婚姻故事,写这种关系的亲密、复杂和不和,就好像我是另一个人一样。我就是这样,我想。我想写南嫁给我是多么不容易。为什么这个聪明、成功、经济上独立的女性要跟我在一起生活五十年?她认识出版界所有的人,她去法兰克福书展,参加各种销售会议,她有交际、关联和朋友。她为什么想处于婚姻状态,尤其在《邻人之妻》出版后,她受到文字羞辱,像希拉里·克林顿那样尴尬?谁会跟一个在她头脑正常时不该嫁的人保持婚姻关系?这种婚姻没有理由行得通。我想到那些因为琐屑的事情而离婚的人。如果我们没有离婚,我不知道为什么其他人要离婚。我要在行将就木之前弄明白这件事。

 

《巴黎评论》:南对这本书有何看法?


特立斯:某一天她觉得没问题,第二天她又觉得不好。我刚拿到写这本书的合同时,我的编辑找她,问她觉得这个想法行不行。她说她没问题。她说,他想干什么,那是他的决定,但是我觉得他对婚姻一无所知。


我记得关于南的一些非常浪漫的事情。我有一辆TR3跑车,是我在一九五八年买的。它是一辆很小的带活动顶篷的车,有一个帆布顶篷。有一次,我开着它去基韦斯特。很长的一段路。回来的路上,我想去看托马斯·沃尔夫在北卡罗来纳州阿什维尔的家。我事先不知道,但是这个路线需要经过一座山。我没有加速,但是在山顶上,在一片冰面上,车失控了。我们开始打滑。我觉得车子要冲到路边去了,那有一百多英尺的高度差。我觉得要完蛋了。我看着南,她看着我。她脸上毫无恐慌之色。她一直在做填字游戏,她看上去就像在努力思考某个提示的答案一样平静。我们越过路肩,掉进了一个泥沟。车子停了,歪向山崖一侧,但是没有翻。有一分钟的时间,我们就坐在那里。然后,南仍然非常平静地说,你为什么不下车,这样我好跟着你?我打开车门,我们并不着急。接着我们站在路上,挨着冻,等了一个半小时,才有一辆车过来,把我们带下去。那时我知道,这个女人很有性格。她不会惊慌失措。这件事发生在一九六二年。我们刚结婚三年。

 

《巴黎评论》: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不是那本这些年来你一直准备要写的书?


特立斯:这个主题我一直研究了五十年。不然我为什么要保存这些文件?我保存了每一片纸,给它们标了日期:照片、我写的信,还有我收到的信,以及关于它们我做的笔记。我保存了我做的每一次采访、我写的每一本书的笔记。


(原载《巴黎评论》二〇〇九年夏季刊)




新媒体编辑:郑周明

配图:历史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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