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贤丨由美子的相扑火锅店(上)

文摘   2024-07-30 15:01   日本  
(一)

由美子有一双黑葡萄一样乌溜溜的大眼睛,眼睛上面有一排浓密的睫毛恰到好处地向上翘着。我去面试时,她问了几个基本问题之后,毫不掩饰地用那双黑眼睛深深地、仔细地看到我的深处,仿佛要从我的眼中端详出她想要的答案。第一次见面就这样毫不掩饰地盯着人使劲儿看,我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日本人。我没有回避她,尽量诚实地接受她目光的探寻,彼此沉默了大约10秒钟,然后听她说,“从明天开始你就来打工吧。”

由美子是一家“时津风”的相扑火锅店的老板娘,她美丽得看不出实际年龄,洁白的皮肤和一头乌黑的秀发形成鲜明的对比,令初次见面的人眼前一亮。店主健人是由美子的丈夫,从前是一个大相扑力士。由于怎么吃也吃不胖,健人干了几年相扑后便断发退役了。退役后他先是在当地有名的大企业工作了几年,但只有小学学历却心高气盛的他,在大公司干起来很有些费劲,便辞掉工作开了后来这家相扑火锅店。

相扑火锅,日本的发音和中国的“强犒”差不多,是一种大相扑们专门吃的火锅,为了养肥身体补充营养。据说吃相扑火锅养肥,几乎和平时训练同等重要。相扑火锅最基本的是鸡肉火锅,后来有的用起了猪肉牛肉,有的用起了鱼,也有的相扑火锅是鸡肉和海鲜的大杂烩。每一家“相扑部屋”(就是培养大相扑的道场)都有自家的相扑火锅秘方,平时由相扑弟子们轮流做,因此退役后很多人就根据自己所在的相扑部屋的火锅味道,回老家开起相扑火锅店用以谋生。

健人就是这样,回味着自己当相扑这些年吃的火锅味道,又经过自己反复的精心研究和尝试,终于调制了一份“时津风”自己特有的锅底秘方。用的材料也是他每天凌晨三点不辞辛苦从鱼市场买来的生猛海鲜,他还有个原则,就是从不用养殖品,一定只用各种天然海鲜。鲷鱼、褐石斑鱼、日本虎虾、老虎鱼、野生河豚、帝王蟹等等,各种超市上罕见的昂贵海鲜,在他的柜台上都是常见品目,而这些海鲜因为每天都是时价,因此店里的品目也从来不标价。不了解内情偶尔路过的顾客,进店坐下后大多会被吓一跳。但一份火锅大约3000日元基本上可以两个人吃,其实也算良心价格。

时津风的顾客大多是回头客,这里食材一流,味道也是一流。很快,时津风火锅店就在当地出了名,医生、律师、各大公司老板、僧侣、甚至从东京远道而来的棒球选手、赛马选手和相扑力士,有钱人一传十十传百,不几年时津风就成了北九州站前名流汇集的相扑火锅店。

起初火锅店是在店主健人的家门口开的,营业时间也是中午三个小时和晚上五个小时。那段时间,健人的父母都还在,家中两个孩子白天有由美子照看,晚上夫妻俩在店里忙碌的时候,健人的父母就帮忙照看孩子,一家六口人虽忙碌倒也充实,日子也过得殷实而和平。火锅店渐渐出名以后,预约的客人越来越多,一周营业六天也应接不暇。头脑伶俐的健人想了个好办法,他干脆把火锅店迁到了站前的欢乐街附近,营业时间也改成了傍晚5点到凌晨3点。这样晚上的客人可以接上两茬甚至三茬,火锅店又在欢乐街附近,除了傍晚大公司的应酬宴席,之后在欢乐街喝了酒的老板们常常带着部下或心仪的女孩子可以来吃夜宵,健人和由美子的火锅店就这样越开越兴隆,生意一发而不可收。

(二)

我来到店里面试,就是在这段时间。那时我留学到日本刚刚第二年,因为要自己打工准备学费和生活费,想找一份稳定的兼职工作。在报上看到这家给的小时工资比普通的料理店要高200日元,再一看打工时间竟是到半夜。抱着试试看的心理,一位上海男同学陪我去参加了面试。

火锅店入口处的橱窗里有一个大大的相扑火锅和相扑腰带装饰在里面。掀开门帘,是一扇手动的木制滑门,拉开滑门映入眼帘的先是一个巨大的玻璃水箱,里面畅游着各种大大小小的鱼虾和贝类。再往里走,才是一个明亮古朴的日式柜台,乍看像一个寿司店,但柜台上不是摆设着生鱼片,而是一个个瓦斯炉灶镶嵌在干净的鹅卵石里,柜台上方是一盏盏日式的方格灯笼,一个高大健硕的中年人就站在柜台里面带微笑,后来知道他就是由美子的丈夫健人。他后方的冰柜橱窗里展示着干干净净处理好的各种海鲜,墙上挂着一些大相扑的照片,有几个还是我在电视里看见过的面孔。而最重要的就是那时看到的由美子的眼睛,被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过后,不论男人女人,都会留下深深的印象。

时津风火锅店除了由美子和健人夫妇,还有几个日本人帮工,其中两个欧巴桑,两个年轻的男大学生,还有一个刚退役来学徒的健人的同门师弟,说是未来也打算开一家相扑火锅店。后来加上我,一共八个人按不同的时间带和不同分工,时津风火锅店在由美子的安排下运转得井井有条。

店主健人,大家按日本的称呼叫他“大将”,好像一个队伍的将军。他每天除了凌晨三点带着弟子去鱼市场采购以外,下午5点开始准时站在柜台里面一直忙到晚上11点左右,等到前两茬客人散场,店里伙计们开始吃饭收工,健人也趁着客人少的时间段在柜台上吃了饭,之后便会邀上酒友到附近的酒吧里喝一杯。接下来就是我和由美子工作的时间段,我在厨房洗碗和预备小菜,由美子负责白天健人在柜台里的做的那一摊工作。由美子非常能干,各种火锅自不在话下,从处理各种海鲜到制作精美的生鱼片,由美子无一不做得完美,和健人生活了这些年,原本聪慧的她也在健人的教诲下练就了一身好厨艺。

由美子身材瘦小,体重只有40多公斤。但她常常从水槽中捞起一条30公斤左右、1米多长的褐石斑鱼,三下两下就给处理掉了。凌晨下班前,她总会嘱咐我看看水槽里的鱼状态怎么样,如果有的已经快没了活力,她就会拿来一个带长柄的大渔网,轻车熟路地从水槽中将其捞起,然后双手擎着越过柜台,将还在网中挣扎的大鱼托到柜台前的鱼板上。之后,就见她用那细嫩雪白却有劲儿的胳膊拎起一条尖锐的金属鱼钩,熟练而准确地敲在大鱼的鱼眼附近,只消一瞬间,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巨大鱼身瞬间便停止了挣扎,据说这样一钩要命是为了保持鱼的新鲜。只见她手臂飞快舞动,先用脱鳞勺在大鱼的身上前后左右、上上下下一顿刮,迅速将鱼鳞刮净洗净后,左手按住鱼身,右手用一把特制的尖刀从鱼尾出发,顺着鱼骨一点点却又富有节奏地向鱼头方向把鱼骨上面部分的鱼肉片下,然后一个顺势把鱼身翻过来,再用同样方法把鱼骨另一侧的鱼肉也从鱼尾向鱼头方向片下,之后再换一种略为粗厚的尖刀,将硕大的鱼骨和鱼身切成一个个小块儿,迅速放在水龙头下反复冲洗,直到鱼骨鱼肉都干干净净没有一片鱼鳞和血丝。这一连串动作,从将大鱼捞出鱼缸,到最后食材准备完毕,总共也就大约花个十多分钟左右,一条和她自己体重差不多的大鱼,便在她灵活熟练的刀法下变成了一堆随时可以入锅的材料。所有动作顺畅流利如行云流水,几乎不给人以定睛迟疑的时间。

晚间11点左右,其他员工都已下班,店里通常只剩下我和由美子,健人也通常在酒吧消遣。我刚刚上班,而美智子则是结束了11点前的营业高峰辛苦了一晚上。她会让我沏一壶茶,我们两个坐在客人看不到的楼梯口,一边休息,一边等待下一波客人来临。通常这时候是我们俩聊天的时间,或者是我看书、由美子闭目养神的时候。而入口处一有客人声响,由美子就会精神抖擞地钻进柜台里,笑容满面地对客人直呼“欢迎光临”,瞬间变成一个意气风发的女料理人。时津风火锅店除了高级海鲜火锅之外,新鲜生鱼片、日式煮鲜鱼、黄油烤鲍鱼、和牛烤牛排、烤帝王蟹等等各种高级食材和料理,没有一项难得住由美子,她的料理火候准确,刀法精湛,味道鲜美精良。

晚间有不少回头客,常常在附近的酒吧喝了酒,为能吃到由美子亲手烹制的美味佳肴而慕名前来。而有一天,由美子的举动深深触动了我。那是一个店里的常客,是一家大公司的干部,他经常在宴请了公司顾客后,带着几个酒吧小姐来火锅店吃夜宵。那天晚上也许是酒精作怪,这个平时一本正经衣冠楚楚的公司干部,正当我端着热火锅准备放在他面前的炉上时,他醉醺醺的手却奔向了我的胸部。我毫无防备,就在他差一点儿碰到我的那一瞬,我不由分说本能地将火锅哐当地一声扔在了炉上,好在并没有洒出来,也没有人烫伤,但那时刚二十出头的我,却好像被烫伤了一样疼痛难挡。我火红着脸、一脸怒气羞辱地回到了厨房。听到了巨响的由美子也感到了不寻常,她赶紧问:“恵酱,发生了什么事?”

我一瞬间恢复了理性。我本能地保护了自己,却得罪了店里的重要顾客。那时我虽然刚到日本第二年,但日本人将顾客当成上帝的服务精神我也是早有所闻的。我小声地道出了原委,心下等待着老板娘由美子的严厉批评。却只见由美子放下手中的活儿,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静静地走向客人坐的榻榻米前。只见她先是弯下身子对顾客深鞠了一躬,然后不失笑容却不温不火地说到:“客人,对不起。我们店不是酒吧,不卖色相。请您放尊重一下。如果做不到的话,从今天以后请不要再来我们店了。”

我很难用言语表现那时的惊讶。突然间,忍耐了很久的一些背井离乡在外国打工的心酸,和突然间受到了保护的一种由衷的温暖,好像还夹杂了一些其他的什么东西,都一起涌上了心头,一瞬间不由得热泪盈眶。在厨房里我隐约听到那个客人竟向由美子道了歉,直说是自己喝醉酒冒失了,下不为例。由美子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回到了厨房,轻轻对我说:“惠酱,对不起啊,那一桌我来应酬,你先不用管了。”第二天那个客人还真的手提甜点,再次来到店里,向我和火锅店表示了歉意。

从那以后,我和由美子既是深夜食堂的一对战友,又像一对萍水相逢的母女。我们间开始变得无话不说,她谈自己的家庭和儿女,我谈自己的留学苦乐。初到日本一年、很多生活细节和语言习惯都不甚了解的我,是由美子像一个妈妈那样,一点一滴地教给了我。这些生活点滴,直到现在也让我受用无穷。

(三)

听由美子说,她和健人是经人介绍结婚的。健人从相扑道场出来在大公司工作的几年里,因为文化程度低,什么都要从零开始学起,那时遇到了一个好心的姑娘关心和帮助他,让健人深深地爱上了对方。可惜对方家人是个重文凭的小市侩,死活不肯答应女儿嫁给健人,内心高傲的健人一伤心,辞掉了在大公司的工作,离开了那个姑娘。

带着这段失意,经人介绍遇到的由美子,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开朗美人。由美子当年虽也只是个高中毕业生,但心灵手巧,不仅写一手好字,还会记账打算盘,做店掌柜健人的妻子那是再合适不过了。至于健人,虽当过大相扑,但退役几年后恢复了正常的饮食生活,便完全没有了大相扑时代的肥硕。不仅如此,他的个子比同年龄的日本人要高很多,身材魁梧,一表人才。除了嘴唇有点儿厚,鼻翼有点宽,健人几乎是个传统意义上的美男子。两人结婚不久就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可爱的孩子,孩子们也长得像妈妈一样白净,似一对金童玉女,一家人的生活可以说无可挑剔。

店里的生意刚刚开始的时候,孩子们还小,几乎是健人一个人起早贪黑不分昼夜地忙里忙外,凌晨三点要一个人开车到鱼市场进活鱼,还要研究店里的菜单、琢磨调制火锅的底料,从鱼市场回来不脱靴子便倒在榻榻米上睡上三个小时,然后又开始准备中午的营业,下午眯上一个小时觉,还要准备晚上营业,几年下来健人都坚持着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的生活,却靠一份聪慧和勤快把火锅店经营得越来越走上正轨,直到出了名,成了远近闻名的相扑火锅店。至于说出名到了什么程度?出名到很快被当地的暴力团黑社会盯上了。

下午没有客人的时候,一群暴力团的喽啰流氓就会来敲店门,然后坐在柜台前要求健人交保护费,说是要为健人的火锅店提供保护。健人怎么说也是在东京见过世面的人,况且跟着相扑道场的师兄师弟们每天练功夫,多少也是有些胆量和武艺的人,他不卑不吭地拒绝了黑社会的保护。北九州的黑社会那是日本全国有名的,当地不少商家都出于害怕而不得已向黑社会组织交了保护费,但实际上却为了少惹麻烦会在店门口按照公安的要求挂上“本店不接待暴力组织”的牌子。

但小流氓们几次出动都在健人这里碰了钉子,黔驴技穷,他们把负责这一片儿的黑社会二大佬找来了。由美子学给我听的时候,脸上充满了对健人的崇拜。“惠酱,你知道吗?大将一点儿也不惧那个黑社会的二大佬,他一本正经地告诉二大佬,‘你要来我这里吃饭,只要和平常顾客一样遵纪守法,我随时欢迎你们;但你要我交给你保护费,那是一分也没有,我不需要你保护。你要逼我太甚,我只好给警察打电话。’”没想到的是,黑社会二大佬虽不是吃素的,但吃了两次健人做的火锅和海胆鱼子酱盖碗饭,竟被店里的美味给折服了。他想来想去和健人达成协议,不交就不交,以后老子随时来,你要保持上好服务。健人同意了,他并不在乎几个保护费,他在乎的是自己做男人的尊严,而对于黑社会二大佬来说,可以随时光临这里吃美食,也保全了自己的颜面和胃口需要,从此两下相安。

日本的黑社会暴力组织虽然有时也闹出枪击事件等幺蛾子,但平时还是遵守一定规矩的,他们也有自己的产业,养了一群兄弟,虽然做法不那么合法光明,但总体来说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个暴力团二大佬后来领着兄弟来吃饭我是见识过的。他们通常不会找傍晚客人多的时候,而会在客人很少的时间段,这样彼此都方便。每次,先是一个小当差的掀开店门的门帘儿进来,如果柜台前有客人,由美子就会很妥善地把他们引荐到楼上的包间里,如果是深夜来店,二大佬似乎也愿意在前台享受一下可见光日的饮食。每到这时,由美子都会轻轻暗示我,“惠酱,你不用去,交给我好了。”

只见她动作麻利地先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和一个空杯子,走到二大佬面前,当着他的面用瓶起子把瓶子打开,然后把空杯子和瓶子放在二大佬面前,之后再开始预备料理。我问过由美子,为什么要这样做?由美子说,他每次吃饭前要先吃胃药的,而矿泉水在他面前打开,是证明水是干净的,安全的。

至于料理的内容,由美子也总是心有成竹,每次都会贴心地问道,“和上次一样吗?”回复到“是的”,两个人心照不宣。吃到酒足饭饱,二大佬会向由美子绅士地点一下头,由美子也心领神会,在小小的收据单上写上金额,由旁边站着的小当差交了钱,然后起身满意地离去。从那以后,每逢二大佬来深夜食堂,我总是自觉地退居二线,一切都由老板娘由美子亲力亲为,大家一切相安无事。

(续,下篇,原作刊于《香港文学》2024年6月号)

【作者简介】

王景贤,九州大学经济学硕士。曾用笔名景贤、在水一方、蒄心。现为日本华文作家协会理事,东渡诗社成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主要创作散文、诗歌及时评,作品发表在《香港文学》《胶东散文十二家》《胶东散文年选》《诗路》《草根》《方向》《当代日华文学作品集》《华人》《日本新华侨报》《中文导报》等纸媒,也在《人民日报》数字网、《作家导刊》《青年作家年鑑》《当代作家》《黄海散文》《首都文学》《大连文学》《齐鲁壹点》《冯站长之家》等网络平台。时评多发表于日本华侨报,华语智库,南洋时评。另曾为日本国立研究开发法人科学技术振兴机构主办的《客观日本》网站连载15万字专栏"东瀛育儿记"。践行以诗歌赞生活,以散文记生活,以时评参与生活,用心讴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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