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惠子丨悠悠童年心(下)

文摘   2024-07-03 09:57   日本  

悠悠童年心
(下)
外公从纱厂出来后,在杨树浦路开了一家买文房四宝的小店,他是地下党的一名联络员。母亲从小跟外公学得一手泼墨如云,细点如丝的国画和柳颜书法。她聪敏、温柔的、善良,帮助外公看书摊,和父亲相识后,情投意合。可是那位老太太要父亲娶珠宝店的千金,父亲不顾家中极力反对,和母亲结了婚。

  解放那年,父亲派到香港的一家报社当编辑,母亲生下我也去了。老太太不喜欢我,外婆就把我抱回家。现在老太太感到孤独了,决定带我回去。

  她从皮包里拿出二只精致的纸盒,抖出一条粉红色荷叶边的连衣裙、拎出一双乳白色的凉鞋,我只觉得眼前闪出一道诱人的柔光,可不敢上前去拿。

  “来,宝贝穿上这件新衣服,带你去见阿爸、姆妈。”

  他们不是在很远的地方吗?我很想他们,常常一个人站在椅子上,望着镜框里的照片:妈妈美极了,披着白色的衣裙,手里棒着一束鲜花,脖颈上戴着亮晶晶的项链,她细眯着眼睛对我笑呢。爸爸高大而神气,我常常自豪地向弄堂里的小朋友炫耀。

  听说今天能去见爸爸妈妈,我一下子从外婆身后窜了出来,喜悦而疑惑地望着老太太。

  外婆手颤颤地帮我脱下她亲手缝的小碎花布衬衫。

  “外婆你也去吗?”

  “外婆不去,以后来看你,”外婆泪汪汪地说。

  “那我也不去,我不穿,不穿!”我叫嚷起来,要脱下连衣裙。

  “听话,穿上这漂亮衣服,阿爸姆妈看了就欢喜侬了;要不然,伊拉一看,啥地方来的野小孩,就不要侬了。”

  我不再倔了,乖乖地穿上了新衣服。

老太太咪着眼睛左右打量着我,“啊呀,这小姑娘打扮起来倒也蛮漂亮的,”

  她喜悦地抚摸着我的头,转身对外婆说:“这几年,您老也辛苦了。过一年伊要读书了,让她收收心;阿拉这里条件好,下趟您老也去白相相。”

  “我年纪大了,也懒得动。”外婆叹息道,她把煮好的五香茶叶蛋放在我的马夹袋里。

  “侬最欢喜吃,外婆今天给侬多拿点,到了外面,要听话,”外婆那双善良温和的眼里盈着泪水。

  “来,外婆帮你把头发梳梳好……”她哽咽道,那双颤颤的手慢慢地拆开我那又黄又细的小辫子。

  突然,毛伢提了竹笼擦着汗气喘喘地奔进屋:“小凤,我送你一只叫咕咕,”他见此场面不由楞住了,当他知道我要走,一屁股坐在地上叫嚷着:“我不让伊去,不让伊去……”

  “小凤去看阿爸姆妈,过几天就回来。”

  “骗我!“他狠狠地噔了老太太一眼,起身拉住我的手说:“侬不要去,我把好东西都送给侬,好吗?”

  他把自己的宝贝东西蟋蟀盒、彩色弹子,自制的弹弓都摊在我面前。

  “我不去了——”我站在毛伢身边说。

  “真是的,又不是卖特侬,”老太太不耐烦地说:“来,黄包车师傅,把伊抱上车。”我被那位瘦骨伶伶的老车夫抱上了车,老太太也跟着迈了上去。

  这时,“夜来香“提了篮子奔了过来,“啊呀,小凤要走啦,你怎么舍得让伊走?”“夜来香”对外婆说。

  “舍不得也没办法,伊拉阿奶也想伊,再说小凤要读书了。淮海路要比杨树浦好,小凤将来有出息,我也算对得起伊拉姆妈阿爸。”

  “夜来香”走到我面前,从篮里拿出两只黄金瓜:“来,带着路上吃,到了好地方,不要忘记外婆。”我第一次觉得她不凶,很亲热,我捧着黄金瓜连连点头。

  “啊呀,裙子都弄脏了,放在下面。”老太太皱着眉把黄金瓜从我手中拿过去,放在黄包车的脚蹬板上。

  “走吧,辰光不早了。噢,对了,这点小意思您老收下吧。”

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叠钱朝外婆递去,外婆顿时收起了笑容,她淡淡的说:“我不缺钞票用。现在的生活比过去好多了,再说抚养小凤也是我的一份责任,你起来吧。”

老太太很尴尬地收起了钱。车夫拉起了车要走,奇怪?怎么也拉不动,回头一看,是毛伢和圆圆他们抓住车后的大轮子。

  “放开,就是侬最调皮,”外婆狠狠地揍了他一下,扒开他的手。毛伢急得直蹬脚,嚎啕大哭。我在车上要跳下来,被老太太抓住。

  “外婆过几天就来看你,听话……”外婆说不出话来了。

  “我不去,我要外婆……”我挥舞着双手要下来,车夫跑起来了,我哭喊着也无济于事。

  毛伢光着脚追跑了几步,被“夜来香”抓住;他发急地跳着,最后无奈地坐在地上哭了起来,那只“叫咕咕”笼子也被甩在一旁。

  外婆微弯屈着腿,呆呆地站立在弄堂口,她不时地用衣角擦着眼泪。

  渐渐地,他们的身影模糊了,消失了……

黄包车经过外白渡桥时,我听到海关大楼的钟“当当”的敲响起来,我开始平静了。我左右顾盼,好奇极了,远处的黄浦江水波鳞鳞,河岸上有几位解放军提着枪在巡视。

江上有几只大轮船停泊在码头,时而发出震耳的“呜呜”汽笛声。

  马路上汽车穿梭飞驶,打扮得很漂亮的行人,悠悠自在地欣赏着黄浦江的景色;岸堤上一排排梧桐树下是绿草覆盖,鲜花盛开的花坛。

  黄包车在一幢淡黄色的洋房前停了下来,老太太被车夫扶着迈了下来,她按了门铃。一位穿蓝色对襟衫的老太开了门。

  “叫张妈,”老太太告诉我,我胆怯怯地叫了一声。张妈高兴地亲着我:“啊呀呀,这小姑娘两只眼睛水汪汪,会讲话的,一看就是聪明相。李师姆,您老真有福气,这下,侬可不冷清了。”

  老太太满意地看看我,从小拎包里拿出零钱付车费。拉得满头大汗,穿着无袖车夫服的老车夫蹲在地上使劲地用草帽扇着。

  他站了起来,驼着背,双手接过钱朝老太太点头致谢。他把钱放在腰里的一只黑皮夹里,拉起了车奔跑起来。

  “今天太热了,我已把百合绿豆汤冰冻好了。”张妈搀着我对老太太说。

“哎,我从来也没有这样吃力。那个地方,弄堂像小鸡肠子,转弯抹角的,又脏又挤,连气都喘不过来,我一分钟都呆不下去,”老太太边走边说着。

什么像小鸡肚肠,瞎说!你才是小鸡肚肠呢,她一点也不像外婆家的邻居一样热情、好客。我心里恨恨的在说。

  当我回顾四周,看到 这里是个美丽的小花园,在绿草坛中有个喷池,上面站着一个长着翅膀的美丽小天使;靠墙有一棵高高的白玉兰树,团团白色的花朵在绿叶丝中探出身体向我含笑,地上有五彩缤纷的鲜花好像在欢迎我,多美啊。

  瞧,那大理石铺成的平台上一只漂白的狮子猫伸着懒腰;一只哈巴狗脖子上吊着一个银玲,它摇着尾巴,跳跃着跑过来,我害怕的停住了脚。

  “丽丽——”老太太拖长着嗓子,柔声叫道。那只哈巴狗一下窜到她脚下,围着她直转,又摇甩着尾巴舔着老太太的手。

  不知怎么,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只哈巴狗。

  当我踏进客厅的大门,“啊呀!”我不由尖叫一声,吓得转身就跑。

  “怎么啦?宝贝,”老太太也慌张起来。“老虎,老虎……”我拉着张妈的衣角,急急巴巴地说。

  “唉,大惊小怪,那是一张老虎皮,是侬爷爷以前最欢喜的太师椅。”我这才胆怯地走了进去。大厅中央的红木雕龙椅上铺了一张虎皮,我用手指碰了碰,不会咬人,这才松了口气。

  “这小姑娘再在杨树浦住下去,真要变成乡下姑娘了。张妈,下午带伊把头发烫了。”老太太嘱咐道。

“我不要,我要阿婆梳头。“我双手捧住头着急起来。

可是我犟不过这个老太太,从此,我开始了一种和在外婆家截然不同的生活。每天早晨张妈给我梳头,前刘海弯弯的,头发后面扎着大红丝绸的蝴蝶结,发梢卷卷的非常漂亮。可是常想起外婆梳的小辫子,上面涂了又滑又亮的刨花水,现在张妈给我涂的是香喷喷的生发油。

  我再也听不到“笃笃”买糖粥的声音,听到的是“叮玲玲”送牛奶的车铃声;嗅不到乌苣菜饭香味和清晨生炉子的烟味,嗅到的是巧克力甜香、面友淡香、生发油的幽香和鲜花的芳香;我被包围在一股香气中,整天昏昏沉沉、迷迷糊糊。

  她们整天把我关在家里,没有一个小朋友和我玩,我寂寞极了。

  有一次趁张妈做饭不注意溜出后门,和邻居小朋友跳橡皮筋,被老太太发现,她那双像猫头鹰一样的眼睛直盯着我,“整天想野在外面,真是没教养!”

以后我只能偷偷从门缝里或悄悄的站在阳台上看外面的小朋友玩。

有时我逗着狮子猫、哈巴狗,要么就抱着一只洋娃娃,一个人呆呆地坐在草地上,默默地想着外婆和毛伢。

瞧,那盆鸡冠花,使我想到了外婆家的大公鸡。记得有一次,我和毛伢坐在大公鸡身上,想叫它带我们飞上天,要不是外婆赶来,那只鸡就要被我们压死了。

有时我一个人从楼上跑到楼下,心想,如果毛伢能在,我们就能捉迷藏了。有一次,我在后面的厨房帮阿姨拣菜,让老太太看见了,她皱着眉说:“侬真是有福不会享,去洗洗手,晚上带你看戏去。”

我唯一的乐趣是晚上坐在黄包车上,看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热闹的马路和行人。我多想跳下车,在大街上奔跑,然而却不能,我像那只关在金丝笼里的小鸟,看到大自然的美景,却飞不出去。

我一点也不欢喜老太太,看见她来,我常常钻到沙发后面或者逃跑;尽管她给我买许多玩具和好吃的东西。她从来也不像外婆,从早到晚的干活。

早晨,她喝完牛奶、早点,就在花园里转一圈,浇花、采些花回来放在自己房间的一只大黄花瓶里;然后回到客厅里,翘起脚,独自抽着烟,面孔没有一点表情,两只眼睛很有神地久久凝望着那张太师椅。

  午睡后,常有一群穿着时髦衣服,戴着项链、涂着口红的女人“哗啦啦”地玩麻将牌。有一次,我偷偷地从红木盒子里把一只胖老头的麻将拿出来玩,一会儿桌面上乱成一团,“怎么少了一只牌?”有个女人尖声地问道。

  我害怕地捏住“胖老头”不敢动。老太太直盯着我,走了过来,扒开我的手,我害怕得闭上眼睛不敢看她。不料,她搂住我连连吻着:“宝贝,真是乖宝贝。”她喜形于色的对客人说:“阿拉小凤把财神老爷抓在手里不肯放。哈哈,将来一定能发大财!”

“发了财还不都是交给共产党。昨天阿拉老头子忙到下半夜回来,又装出一批药材运到朝鲜战场,这一次仗不晓得要打到啥辰光?”

“今朝不晓得明朝,阿拉女人不要管这么多。”老太太说。

有个女人接过老太太的话茬:“是的,让他们去打吧。来三条,快出!”

不知怎么,我觉得她们和外婆那里的人不一样。

  记得隔壁圆圆的爸爸到朝鲜去后,来信说打了大胜仗。家里人把这消息告诉里弄堂的人听,他们都高兴极了,买了许多东西寄给圆圆爸爸连里的战士。  

我感到这里非常陌生,我从客厅里走了出来。这时听到那个女人嗲声嗲气的说:“将来阿拉宝宝给你们做女婿,李师母,阿好?”

  “不好,宝宝没有小凤聪明。到辰光,我阿奶要好好帮伊在上海滩挑个够。”老太太傲慢的说着,大家一阵轰笑。

  我气极了,哼,啥人谁要和伊拉宝宝好。就是上次来的穿着西装背带裤,面孔白苍瘦骨伶伶的宝宝,我一点也不喜欢他。

  突然我哭了,哭得伤心极了。我想起了鼻尖上总有点脏,大眼溜溜转,穿着短裤背心胖墩墩的毛伢。他现在干什么?一定和圆圆要好了。他知道我在这里一点也不高兴吗?

昨天,老太太还骂了我一顿。家里来了二个乡下人,也不知道他们找老太太有啥事。临走时,老太太说:“啊呀,天气真热,现在西瓜也不好买,要不吃点西瓜再走。”

这时我急忙说:“有西瓜的,不是在厨房里吗?”

  老太太呆了一下,马上笑着说:“阿拉小凤人长得蛮聪明,可是连西瓜、冬瓜也分不出来。”

  我还想说,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等送完乡下人回来,她气呼呼地骂道:“真是没教养,大人讲话,小人插啥嘴,下次不许你这样!”

  毛伢,你记得外婆说,小孩说谎要被狼叼走的故事吗?那么大人说谎,不就要被老虎叼走了吗?可是为什么老虎却被他们抓住了呢?

  她为什么要说谎呢?我不想再和她在一起。到现在,爸爸妈妈也没来看我。你和外婆快来接我呀!我又抱着洋娃娃独自来到花园里坐在鸡冠花前想啊想……

突然,花园的后门开了,探出一只脑袋,是毛伢!他呆呆地站着吮了吮鼻子,手指又朝鼻尖上一抹。

我高兴的奔跑出去,他看着我说:“那天你走后,我每天去车站等啊等。后来我就整天看着你那只布娃娃,你一定要回来拿的。有一次我哭了,外婆也哭了……”

我俩手拉着手,一跃飞上了天空,身旁是一片悠悠白云;一瞬间我们飞到来了外婆家里。

外婆仍坐在藤椅上补着衣服,她看见我,摘下了老花镜高兴地将我搂在怀里。

  我又穿上了小碎布花衬衫,穿上木拖板,和毛伢在弹石路上“噼噼啪啪”朝弄堂外的小铺跑去,我有许多零钱,要给外婆买她爱吃的柿饼和毛伢爱吃的五香豆。

  外婆又在屋里喊叫起来:“当心摔了,早点回来。”

  当我们走到小铺门口,一只狗窜了出来,对着我直叫,我吓得喊了起来——睁眼,毛伢不见了?是那只哈巴狗摇着尾巴,咬着我的花裙子……

  啊,多么美好的童年,美丽的梦消失了......留给我甜密而苦涩的回忆。

(完)




【作者简介】

林惠子,毕业于吉林大学文学系。1985年结业于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曾任江苏省昆山市宣传部新闻干部。1988年日本留学,曾担任上海文化报东京特邀记者。1993年参与中国首届优秀作品拍卖,纪实作品《樱花树下的中国新娘》从700部竞选作品中脱颖而出,成为拍卖成功的11部作品之一。电视剧《远嫁日本》。出版有《樱花恋》《银座的天使》《忏悔梦》《东京私人档案》《中国男人、日本男人》《中国女人、日本女人》《上海往事碎影》《上海风情故事》等12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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