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作刊于《香港文学》2024年6月号，上续《王景贤丨由美子的相扑火锅店（上）》）健人小时候家中贫穷，只是由于身材比别的孩子高大一些，小学刚毕业就被送到相扑道场去修行了，因为在那里饮食免费。但事实上健人是个才华横溢的人，成年后他自学了一首好书法，店里的菜单品目虽没标价钱，但每一个字都是他用毛笔亲自书写的；他还画了一手好画，日本店里讲究把筷子装在纸口袋里，健人亲自设计了纸口袋上的装饰画，画上一只兔子和一只青蛙在相扑，摔得如火如荼栩栩如生。火锅店步入正轨后健人还学了一手好钢琴，偶尔会和由美子的长笛来一曲琴瑟相和。健人的高尔夫球打得也棒，和朋友去台湾打球时还发挥了“一杆进洞”，台湾朋友特意为他空邮来“一杆进洞”的纪念奖杯，那奖杯一直放在店里显眼的位置。健人唯一的缺点是喜欢在年轻女孩子面前吹嘘自己的能力，诸如这一杆进洞，在他一杯酒下肚后就不知提过了多少次。健人偶尔喜欢拍拍我的肩表示亲密，尤其在很窄的走廊路过时。那时还刚二十出头的我，对于他这种行为非常不爽，每次都恨不得跟他翻脸，无奈他是店里的“大将”，我劳动的工资我的学费生活费都要仰仗他，我懊悔地忍了一段时间，终于有一天健人趁着酒后的兴头，和我在走廊路过时竟从后面拍了我，那一下拍在了我珍贵的臀部，要知道那可是一块处女地。这惹怒了我！他下班以后，我直接到由美子那里去状告了他，我把自己忍耐了很久的愤怒一股脑发泄给了由美子，年轻气盛的我甚至没有去考虑一下由美子的心境。由美子温和地接受了我的状告，“抱歉啊惠酱，太对不起了，回头我和大将说啊，你不要太难过，以后不会再有了。”由美子回家以后如何对健人说的，我不得而知，只记得第二天健人笑眯眯却冷嘲热讽地对我说：“惠酱，你看那水槽里的老虎鱼没有？和你一样，一身刺儿。”我被他逗笑了，老虎鱼是一种昂贵的鱼，可惜长得浑身是刺，又怪又丑。我回他说这是恶意报复，指桑骂槐。健人也笑了，说“哪里，我是说你和老虎鱼一样有价值。”我渐渐习惯了在火锅店的工作氛围，虽然从总体来说，这里有一种近乎相扑道场的传统守旧、男尊女卑的味道，但只要认真工作，工资就有保障，最重要的是可以吃到非常好吃的昂贵料理。大将健人和老板娘由美子从不心疼在员工伙食上的消费，两个人常说，“员工吃好了，才能向客人介绍自己店里的美味，不然怎么介绍呀”。的确，在时津风工作的人吃的都是和来店客人一样的火锅，当天有什么鱼就用什么鱼做火锅给我们吃，逢年过节或客人多大家辛苦时，由美子夫人还会给大家加餐，有时是烤帝王蟹，有时是和牛铁板烧，老实说每次真的是大快朵颐。但我万没想到的是，由美子看似阳光的笑容背后其实并不简单。那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傍晚。由美子打来电话说傍晚有团体客预约，因为人手不够，问我可不可以提前几个小时上工。电话里她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多了。碰巧没有其他约定，便答应了由美子去打工。傍晚5点钟左右，我随便垫了一点儿吃的就来到了店里。店里似乎也因雷雨的关系，空气格外压抑。不一会儿，雷雨声中店门打开了，预约的客人们前前后后大约二十多人陆陆续续进了店。我和店里的员工一起大声呼喊着“欢迎光临”，一边将客人们带到二楼最大的榻榻米房间，等所有客人入座后，又为每个客人递上热毛巾和饮料。记得当天的套餐内容非常豪华，从新鲜的老虎鱼鲷鱼等高级生鱼片，到和牛和鲍鱼的铁板烧，烤帝王蟹，高级的褐石斑鱼火锅等等，档次非常高。按理讲，天气不好的日子却有如此高档并且人数多的预约客，本应是件高兴的事，但由美子的脸上我没有看到以往客人多时她忙碌却兴奋的表情，她的脸上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凝重感，矜持感，这让她的美丽显出一种肃穆和高贵。所有的料理都端上去了，包间门关上，我们这些店里的员工也可以稍事休息了。只见由美子坐在楼梯上从围裙的口袋里静静地拿出了一支烟，她用洁白纤细的手指灵巧地将烟棒立起来在烟盒上轻轻地敲了两下，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然后低下头默默地将香烟点着，她点烟的样子也是那么美。只见她深深地放在嘴上吸了一口，闭上眼睛，停顿了一下，像是艰难地咀嚼了一种味道，然后长长地吐了出来。之前在深夜，我和由美子一起工作时，她常常在休息时吸烟。但我从没看到过她这种表情吸烟，烟雾里分明缭绕着痛苦。我偷偷看了一眼健人大将，他和平常工作时一样，穿着雪白的工作服，笔挺地站在柜台里他工作时的基本位置，现在为客人提供的所有料理都已经告一段落，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电视，一边偶尔啜一口右手端着的轩尼诗白兰地。通常他总是在客人基本离去后才会喝酒，像今天这样工作时间就端起了酒杯，说起来也实属反常。由美子深吸了最后一口香烟，然后像下定决心似地站了起来，掐了烟火，她来到厨房为客人准备了果盘，然后吩咐我和她一起去房间把客人用过的碗盘收拾一下，顺便把果盘端上去。我答应了一声“是”，就遵照由美子的吩咐，和她一起端了果盘和撤盘子用的托盘，上了二楼客人的房间。我跟在由美子后面，只见她轻轻而郑重地敲了两下门，按照日本人的规矩在进门时轻呼了一句“打扰各位了”，然后彬彬有礼地进了房间。那一瞬所有客人都将目光转向了由美子，我站在她身后正想收拾空盘，只见由美子恭恭敬敬地跪在榻榻米上，面向客人深鞠一躬。我也慌忙在她身后二十公分左右的地方跟着跪坐起来，只听由美子平静、但却掷地有声地说了一句“今天恭喜二位了！谢谢您对我家先生长久以来的厚爱和关照，我在此表示感谢了。”恭喜？谢谢？我知道后半句是日本人在寒暄时常用的一句客套话，通常会由夫人向照顾了自己丈夫的朋友、同事、或上司表示感谢的时候使用。我趁机瞟了一眼对方主座上的人，这时才发现竟是一对新人。原来这对新人是来时津风火锅店举行“婚礼二次会”的。新娘子不知什么时候脱了外套，露出了里面鲜艳的二次会晚礼服，新郎官儿也穿得笔挺锃新，和这个郁闷压抑的雷雨夜显得那么格格不入。雷雨是晚间突然下起来的，看起来他们的运气多少有些背。席间的客人包括那对儿新人，对着由美子彬彬有礼的深鞠躬只略微欠身了一下表示回礼。由美子开始为客人献上果盘，我则跟在后边把席间空出的盘碗一一收拾到托盘中，一切准备停当，我跟在由美子后面，只见她优雅地走到门边，回转过身子，再次跪在榻榻米上，从门口再次向客人鞠躬，口中说了一句日本人提供服务后退出时必说的话：“失礼了！”我也在一旁照猫画虎地学着她的做法，算是恭敬地离开了客人房间。令我吃惊的是，这一晚上这桌豪华的套餐竟然免费。按我了解的时津风店里粗浅的常识，这顿晚宴至少每个人要两万日元左右的预算，按人数算可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全部免费，难道客人是店主健人的亲戚吗？按照日本的惯例，亲是亲财是财，再好的亲戚朋友在日本通常也不会免费的。但这一次，由美子竟没有打算盘结账，客人们在一片“非常好吃，非常感谢”的寒暄声离开了时津风。所有的杯盘狼藉总算收拾干净了。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其他员工和健人也和平时一样，到了下班时间，一个个陆续离开了店里，只剩下我和由美子老板娘。“哪里呀，应该的”，我轻轻地回复。看到由美子似乎比平时格外疲倦，没等她发话，我起身为她沏了一杯绿茶端到了她面前。雨夜弥漫，似乎不太可能有客人来了。由美子索性让我和她一起坐在了前台的椅子上。“在几年前孩子们还小的时候，他们曾经同居过，就在我们家对面。一开始他们还背着我，有人告诉我以后，他们索性搬到了一起……”。我惊讶得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听着。“他们在一起了好长一段时间，我都知道，但我佯装不知。”由美子的眼睛里开始泛出了泪花。我忙从冰柜里拿来客人用的热白毛巾递给由美子，她接过来擦擦眼睛，点上了一根烟，像回忆一段别人的往事。“我是一个精神上和肉体上都很可悲的女人。最一开始，我们还没有开店开到这么晚的时候，一切都好好的。大将的父母都是我照顾的，他们替我照看孩子，我也照顾他们养老送终。老人走了以后，孩子们也大了，我们关了以前的店，贷款盖了现在这家店，为了早日付清贷款，我们没日没夜地工作。大将晚上回家以后一个人，我知道他是受不了寂寞了。那段时间我们两个在作息上阴差阳错，我回家时他已经去了鱼市场，他回家时总是一个人面对孩子和四壁。他是个受不了寂寞的人，渐渐地，他离我越来越远了，最后干脆跑到那个人身边，晚上也不回来了。”“后来他熬不住了，他想家了。他回家翻冰箱，他离不开我和孩子的家，也离不开我做的好吃的。每次我故意做他喜欢吃的东西放在冰箱里，他像一只馋猫一样蹑手蹑脚地回来吃。”“是他恨我，他恨我一直装作不知道，他希望我更在乎他，他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我们在店里仍然正常工作，工作上仍然正常对话，但我知道下班以后我在这里工作，他却没回家。他后来一直住在那边了，我能怎么办呢。孩子都未成年，离开了他和这家店，孩子们和家就完了,我也没有什么出路。我知道他也离不开我，这家店若没有我，这个家和孩子若没有我，他自己撑不起来的。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个店，也为了孩子，惠酱，我付出了太多太多。”看着由美子不断落下的泪珠，不谙世事的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安慰她。我点头，听她说，帮她递毛巾擦眼泪，设想着如果是自己会怎么样？“由美子妈妈，他这样对待你，你从来没有想过离婚吗？”（完）
![]()
【作者简介】
王景贤，九州大学经济学硕士。曾用笔名景贤、在水一方、蒄心。现为日本华文作家协会理事，东渡诗社成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主要创作散文、诗歌及时评，作品发表在《香港文学》《胶东散文十二家》《胶东散文年选》《诗路》《草根》《方向》《当代日华文学作品集》《华人》《日本新华侨报》《中文导报》等纸媒,也在《人民日报》数字网、《作家导刊》《青年作家年鑑》《当代作家》《黄海散文》《首都文学》《大连文学》《齐鲁壹点》《冯站长之家》等网络平台。时评多发表于日本华侨报，华语智库，南洋时评。另曾为日本国立研究开发法人科学技术振兴机构主办的《客观日本》网站连载15万字专栏"东瀛育儿记"。践行以诗歌赞生活，以散文记生活，以时评参与生活，用心讴歌生活。
![]()
![]()
1.本微信公众号推荐文章，均为作者授权，未经同意不得转载。2.文章中所阐述观点，均为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本协会公众号观点。3.文中图片如不慎发生侵权问题，烦请联系，本公号将即刻删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