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素丨我从奶奶身上掉了下来
文摘
文化
2024-04-15 21:54
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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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意识到在作品解说里，常常提到的是“小时候的记忆”。尽管到老去， 小时候的经历记忆还是会在我们脑海中，时不时跳出来。而我在做创作的过程中 就像拼布一样，很珍惜抓到的每一个记忆片段，把它们“拼进”我的创作里。我的记忆是从奶奶开始的。出国留学之后，我有好几年没有见到奶奶了。她患有阿兹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症。庆幸的是这么多年来，她还是一直很健康。尽管大部分当下发生的事很快就会忘记，但她记得她的孙子们的所有事情，姐夫的名字、姐姐现在怀孕了、我在国外念书暂时没办法回去看她……这一直是我觉得很惊讶和惊喜的事。“曼曼，在学校够不够东西吃？有没有吃饱？不够钱的话找你爸要。知道吗？”一位年逾古稀患有阿兹海默症的老太太，每次见到我的都会重复叮嘱的一串话。二十几年前，我在我奶奶身上长大。听说奶奶小时候是一位千金小姐。她的父亲是当时乡里有名的中医，所以我想，她的性格很刚烈同时也有些任性也是从小养成的吧。可是我却没在她的影响下变得跟她一样的性格。我是从断了奶后就跟奶奶一起生活的。这也是奶奶告诉我的，虽然跟母亲说得不一样。不过这不打紧。农村人家，孩子多，爷爷奶奶非要母亲生个男孩不可。于是在母亲生出一个“传宗接代”男子的漫漫长路中，我就是掉出来的“大礼品”。同时我父亲一个人要扛起大家庭，顾不上我们几个孩子。母亲就像一间中午 12 点用餐高峰期的饭店，实在忙不过来了只能找外包厨房了。我从我母亲身上掉了下来后，被“挂”在奶奶身上了。记得那会儿，每天在家吃完了晚饭，我跟奶奶会走个十几分钟左右到另一个房子住。另一间房子没什么人气，一进去总是冰冰的。还好是广东，倒感觉是很舒服的。天黑时，走去另一个房子的那段路很是惊悚，需要路过一个树很多很杂乱黑得深不可测的地方。听说，那团黑不见底的树群里曾经出现过一只发了疯的黑黄狗，咬伤了人。被咬了的人得了狂犬病也会变得像狗一样大喊大叫发疯咬人。是父亲和村里的壮士在天黑之后等它出来，一群人把它制伏的。这个故事一直在我脑海挥之不去。每次路过时都屏住呼吸，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牵着奶奶的手，每次经过那里我总感觉奶奶把我牵得更紧了，她的手粗糙又厚实。那时候还没有路灯，靠着月光才能看清路，我就直愣愣往前走，像个机器人一样突然笨拙。但我还是用余光偷瞄过，树林那种感觉把人都要吸进去的黑和寂静，是直到现在还在脑中挥之不去，当时的我总默默祈祷啥都不要发生但好奇驱使肯定也有期待过来点什么动静。奶奶小碎步又着急，于是我也得加快了脚步紧跟着。奶奶不会骑单车，这一段路挺短不算长，但遇到她熟悉的人，双方都要停下来互相唠嗑拉家常。有时候还要上人家家里跟人家打招呼。但我们走到另一个房子一定是晚上 7 点前。因为奶奶会看手表掐着时间，7点到了要看新闻联播。那时候的大门是一道铁门和一道木门，木门上有两铁门环。推开门时的声音很大，住在隔壁的邻居就知道我们过来了。进了大门还要再开客厅的门，同样是木门和铁环。进客厅奶奶会打开电视看新闻联播，新闻联播的开头那段曲，可以说是童年记忆里的背景音乐。潮汕人把茶当水喝，只不过天黑了奶奶就不喝茶了，但会泡茶。有邻居过来家里一起看电视的话，她还是会泡的，没人来的时候就我们两个人。她有时会在看电视的时候，给我一块太平的苏打饼干，黄色的包装。记忆中出国留学之前，似乎我只吃太平的苏打饼干。可能是跟小时候奶奶只给我吃这一种有很大关系吧。广东的夏天是非常非常漫长的。那时候还没有空调，铁的绿色风扇和美的牌的白色风扇就一直吹着。奶奶摇着蒲扇，把裤管撸到膝盖上，嘴里会嘟囔着“这天热死了。”奶奶还会在看电视时习惯拿着剪刀剪脚趾甲，常常把脚趾甲剪流血。几乎隔两三天就剪一次，有时候她自己的没得剪她也想给我剪。不过苦于她老花眼，估计怕一个不小心把我的脚趾剪掉，始终没有对我的脚趾甲“下手”。她会看了看我的手和脚说：“阿嫲眼花，明天过去那边让你爸妈给你剪。”新闻联播结束跟超市的关门一样让人急促。那时候我们晚上也不刷牙，也没那么多繁琐的睡前准备。电视一关，木门拉上，就到隔壁房间睡觉了。那时候我们晚上解手时用的还是搪瓷的痰盂，睡前会确认一遍痰盂有没有放好。我跟奶奶睡在一个床上，睡前要赶一遍蚊子，放好蚊帐。不然广东的夏天，夜里不用蚊帐大概是不需要睡了。当时常听大人说，“昨夜差点被蚊子搬走。”奶奶的枕头是木枕头，小小的很高，上面上了黑和红相间的漆，似乎现在她还一直用着这个枕头。那时候奶奶才 50 多 60 岁，已经觉得自己没有用这个枕头就会失眠。奶奶很高大很壮，睡觉会打呼噜。她侧躺的时候，我感觉她就像一座山，我的视线越不过她的身体看到对面。我就像挂在她的背后，不过我一靠她太近，她会说“睡过去一点，肉碰到肉会很热。“我记得我从小就有一条小毯子，很热也老是抱着那条毯子。每天晚上拿着自己的毯子，大拇指往嘴里一放就睡着了。印象中，曾经有一次，我隔天早上走到父母那边，父亲拿着我的手说，“给我看看，昨晚有没有吸手指。”他拿起我另一只大拇指瞅了一瞅。记得，我爸爸的奶奶，也就是我祖母。在我 5、6 岁的时候她老人家 101 岁去世的。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经历亲人的死亡。祖母在去世之前，身体器官自然老化，有差不多一星期（可能没有，也可能不止）是卧在床上。当时她老人家住的是在父母那边房子的隔壁的老房子，就跟父母这边隔着一堵墙。老房子都挨着，一户挨着一户，邻居家的窗一打开就是父母家。那时候是轮班制看护祖母，需要守夜，睡在祖母的房间外的小床，外面也一样罩着一个小蚊帐。我记得奶奶跟我说，“今晚你去跟你爸妈睡，我要去看着老嫲。”那是我印象中第一次离开奶奶，天黑了总感觉很不习惯，在晚上新闻联播结束后从父母家跑去隔壁找奶奶，跟着她挤在单人床上睡了，那真的是“挂“在她后背睡着的。那之后不久，曾祖母去世了。当时很混乱，记忆里就来到了举行丧事。乡下送殡不能女性跟随上山。我记得我站在村里路口，看着父亲他们披麻戴孝，抬着一口黑得发亮的棺材走了。丧礼那天，奶奶哭了。奶奶是会哭的。连奶奶都哭了。我也跟着她大哭了起来，比起曾祖母逝去的悲伤，我更难过于奶奶的难过。这在当时对我来说冲击很大，堵在胸口不舒服的感觉，在成长中慢慢地才知道，原来那就是悲伤的情绪。还记得，那时候每天早上牵着奶奶的手去菜市场买菜。只是还没到菜市场，我会被奶奶放在路口的豆浆摊上，她自己进去菜市场采购我们一家所需要的粮食。而我每天都是一碗鸡蛋豆浆和一根油条。吃完了就站在豆浆摊的铁栏边上，等着奶奶来付钱，带我一起回父母那边。现在想想，那个摊其实就像现在的临时托儿所。豆浆摊的老板在我离开村里去市区之前，他就没再出摊了，我问过奶奶，她说他死了，死了就没办法来卖豆浆了。说回来，奶奶每次都会买特别特别多的东西，我印象中每次都是好几大袋。听母亲说奶奶人面广，去到菜市场大家都认识她。加上我家人口多，大家都会让奶奶多买一些，而且奶奶会讨价还价，讨到一个好价格就买得多。这毛病她老人家现在还是如此。大概 8 岁之后吧，我从奶奶身上掉下来了。我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时候我是怎么从我奶奶身上“剥离”，自己“一个人”跟着父母生活的。如果我去问母亲，她肯定可以告诉我。毕竟她当时的记忆肯定比我扎实，但她说的肯定不是我经历的。我记得我到初中那会，我们已经全家搬到市里了。奶奶不想跟着我们去住楼房，她觉得那就像一个笼子，把她关在里面，没有人可以唠嗑聊家常，村里的八卦她也没法知道，所以她和爷爷还是留在了老房子里住。我因为上学，只能跟着父母一起去了市区。记得父母那时还会把我的名字叫错。他们冲着我喊着我姐姐的名字，我会看着他们一脸无奈地说，“我不是◯◯。”这时候他们脸上会露出一秒钟的奇怪的表情，有些尴尬地说“我知道我知道，就是一下子叫错而已。”假期一开始，我就会回去村里跟着奶奶一起住。一直记得很清楚假期结束，母亲去接我回市区，晚饭后奶奶催我们早点回去，她觉得天黑了车不好开，路会堵。似乎在奶奶的认知里，天一黑就是另一个世界。我坐上汽车，奶奶站在村口送我们。她会一直站在那里，我回头看着她直到车拐出了村口看不见为止。那时候的我就知道了什么是分离，心口堵着一团洪水，那是记忆中第二次很大的悲伤。我强忍着让自己不能哭出声，我不想让母亲知道我很难过，她会觉得无所谓，她无法理解我多不愿意离开奶奶。也是在初中那会，奶奶在被诊断出来患有糖尿病之后不久，也被诊断出来患有阿兹海默症，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中午放学回来，母亲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一度逃避，认为不可能，肯定是搞错的。外头阳光热烈，我在自己房间里闷着头大哭。因为他们说如果严重的话，很快奶奶就会把我忘记。十几年过了，奶奶依旧健康，依旧记得我，不断地重复叮嘱我，“曼曼，在学校够不够吃？有没有吃饱？不够钱的话找你爸要。知道吗？”只是后来，我越来越少回去了。我害怕分离，所以我尽量避免不相聚。后来的后来，奶奶也搬到村口新建的房子。旧房子被拆了，连同我的记忆也一并拆除了。那是父亲和爷爷一起建的房子，那里有我们三代人的旧时光，在那个房子里发生过的争吵、悲伤、快乐。在那个房子里拥有第一台电脑，在那个房子里第一次吃到肯德基，在那个房子里和奶奶一起做汤圆……在那个房子里发生过的事，随着房子被拆，记忆的支持体也消失云散。全村都建起了小洋楼，我也再没回去了。相隔两地，现在我只能跟奶奶用手机视频，还需要等姐姐她们回家的时候，老人家才会用手机视频电话。从奶奶身上掉下来，20 年了。疫情前我回去那时，奶奶还问我：“今晚要不要跟奶奶一起睡？”![]()
【作者简介】
大素，原名翁素曼，立体造形作家，1994出生中国广东，2022东京造形大学大学院博士后期课程在籍，主要以艺术家身份(木雕)在日本中国台湾等地进行活动。喜爱画画，跑步，小动物。大学创建了公众号“大樹底下好乘涼”，不间断更新记录将近 10 年。对于写作的感觉是像画速写，还是依靠的是当下即刻的情绪，迅速记录下来再整理。若硬要说，或许是普通人认为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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