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也直|与书为伴

文摘   文化   2024-04-01 21:14   日本  

我喜欢书,我人生的第一本书是一本小人书,书名叫《水帘洞》。
七十年代我寄养在乡下外祖母家,有一次父亲从城里来看我,《水帘洞》是父亲送我的礼物,父亲对我而言一直是一个遥远的模糊的亲人符号,他在我10岁那年去世了,如果没有《水帘洞》,我甚至怀疑父亲是否在我生命里真实存在过?在只有阳黄历帯字的夏施堡村,《水帘洞》一度是我手中我无往不利的法宝,让我成为全村孩子讨好的对象。我喜爱美术,应该也与《水帘洞》有莫大关系,因为许多年以后一位画家朋友告诉我,《水帘洞》是中国动物画第一高手有“东方伦勃朗”之称的刘继卤所绘。

《水帘洞》取材于古典文学名著《西游记》,讲述成为美猴王的孙悟空带领一众小猴上花果山寻找栖身家园的故事。

小学二年级,由于担心农村教学质量,我终于可以回到父母身边上学,城里与乡下最显著区别除了周围陌生人成倍增加,触手可及的读物也丰富了,母亲每月订阅的杂志有《大众电影》、《八小时之外》、《地理知识》,还给我和弟弟订了《新少年》,很长一段时间《新少年》连载的“丁丁和宁宁”漫画是我快乐的源泉,减轻了我对城市生活的不安,以至后来我看到比利时漫画家埃尔热的《丁丁历险记》时,心里莫名其妙充满抵触情绪。

八十年代电视机还没普及,听广播是人民群众主要文娱活动,刘兰芳讲的评书《岳飞传》如同三伏天里从井里捞出来的凉西瓜,满足了社会各阶层需求,我们一帮学生每天中午等不及下课铃响便拼命往家跑,生怕错过收音机播放时间,根据《岳飞传》改编的小人书跟着水涨船高,风靡全国,洛阳纸贵,就连图书市场风向标,连环画王者《三国演义》的霸主地位也岌岌可危,遭遇严重挑战,关羽《千里走单骑》不敌高宠《挑滑车》,在人均月收入不到30元的经济条件下,黑市上一本受追捧的小人书要价几元钱,绝对是奢侈品,买不起只能租,租书是那个年代兴旺产业,城市大大小小电影院前的空地几乎被租书摊位占满了,搬个小板凳围坐在马路边看小人书,是多少人挥之不去的情感记忆,从皓首老翁到系红领巾的孩子,小人书是他们的共同读物。

我没有租书习惯,我宁愿意把租书钱积攒一起买一本自己心仪的书,这样可以不受限制慢慢看,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我去书摊目的只是为了直观感受图书带给我的那份儿愉悦,看一眼铺满一地花花绿绿的封面,足以让我兴奋一天。在我徒步可及范围内有职工电影院、天星电影院、儿童电影院、文圣电影院,职工电影院离我家距离最远,小人书种类最丰富,天星电影院《岳飞传》最全,其它书摊刚有《枪挑小梁王》,天星电影院已经《大破金龙阵》,文圣电影院只有一家书摊,摊主是一位4、50岁家庭妇女,她家的书虽然平淡无奇,好在无竞争对手,除此之外三八商店中华商店门前也有租书摊,吸引附近孩子放学来看。

市里还有两家新华书店,一大一小,一新一旧,大的新的在白塔公园门前,小的旧的在大什街,不过新华书店从不销售紧俏书,柜台里摆的永远是无人问津的书,这种有悖市场的经营模式曾经困扰我一整个童年,直到我结识一位新华书店营业员,内部从他手中买到我想买的书。我至今还记得那本小人书的名字叫《偷拳》,描绘世居冀南广平府的农家子弟杨露蝉,装聋扮哑跑到河南陈家沟偷师学艺,终成一代宗师创出杨式太极,《偷拳》一连出了四册,让我在书市上意外发笔小财。

这时历史题材连环画已经过气,受电影《少林寺》热映冲击,武侠内容连环画成为市场香饽饽,其中一本叫《玉弓奇缘》的小人书,几乎到了千金难求地步,有些出版社为图省事,直接把香港电视剧剧照印成小人书,页面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一样不耽误大卖。伴随席卷全国的武侠浪潮,图书市场也发生颠覆性变化,以小人书交易为主的书市一夜之间被盗版港台武侠小说取代,全民进入疯狂读武侠小说时代。

这里我简单介绍一下我市的图书市场,它最早形成于大什街新华书店前的交叉路口,因为隔壁挨着一家寄卖行,困难时期常聚集一群衣装褴褛的市民,拿家里用不上的东西换柴米钱,渐渐有几位没穿长衫的“孔乙己”也加入进来,兜售一些来路不明的旧书,书页上还留有某某单位图书馆藏书印章,没想到一来二去竟发展成规模,鸠占鹊巢。我从中学开始混迹图书市场,是图书市场年纪最小的“老人”,当时政府无明令禁止私下图书交易,但人人心知肚明贩卖图书是投机倒把行为,我们经常被胳膊上系红袖箍的监管人员撵的东躲西藏,处于游击状态,因此图书市场没有固定地点,今天转移到大新华书店前,明天转移到老百货商店胡同里,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在没有互联网的年代,所有参与者都能及时准确收到信息,无一人掉队,真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

和现在年轻人有网瘾一样,我也沉溺于武侠小说不能自拔,天天做着仗剑天涯飞檐走壁的白日梦,为早日圆梦,我不分昼夜阅读武侠小说,幻想能从书中获得一本武功秘籍,这导致我视力严重下降,不得不配上一副有失大侠风范的眼镜,我母亲担心我学习用功过度,夜里经常敲我卧室门督促我早点休息,我母亲怎么也想不到,在她的眼皮底下我建构了一个泾渭分明的武侠世界,老师和家长无一例外被我划入邪教中人。

我的武侠小说,基本都是购自鞍山八卦市场背面的书市,鞍山书市地处鞍钢后门,交通便利,人迹罕至,客观条件非常有利于隐蔽,我差不多每月都会去买几套武侠小说,回来先可自己看,看完再拿到我市图书市场售卖,不但满足了我读书的欲望,扣除往返车票钱还略有盈余,一举双得。

当然过程没说的这么轻松,如同武侠小说描写的闯荡江湖充满风险,鞍山虽距离不远,毕竟属于另一座城市,难免不会有意外发生,我曾经遭遇过多次打劫,刚买的书没等放入书包,便被几个小流氓抢走了。抢书分武抢文抢,武抢比较野蛮,高出我一头的大小伙子当众亮出匕首把我逼到一边,强取豪夺,完全不避人看见,周围人也都习以为常视而不见。文抢文明的多,几个人协同作战,惯用伎俩是以买书为借口,然后通过迅雷不及掩耳的传递方式,书转眼消失的无影无踪,和变戏法似的根本无法判断落在谁手?我一人人单势薄,无论遇到武抢文抢都只能忍气吞声自认倒霉,唯企盼小说中行侠仗义的大侠有空多来现实社会逛逛,不要老躲在书里除暴安良。我弟弟升入中学后,我们结伴去鞍山买书,情况稍有改善,兄弟同心其利虽不一定断金,但有效避免了被一网打尽血本无归的后果。

当时混乱的不只社会治安,如雨后春笋般崛起的地下出版业,盗印武侠小说夸张到无以复加程度,市场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出版商为谋求利益最大化,把原来的一本书拆分成十几册卖,书名随心所欲乱点鸳鸯谱,作者张冠李戴司空见惯,在金庸梁羽生作品未正式引入内地前,江湖上执牛耳的两部武侠小说分别是陈青云的《残肢令》,东方玉的《一吻江湖》,一看书名就明白了,港台武侠小说长期被批判为封资修,背离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读物一点儿不冤。

这种乱象一直持续到1985年,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的《书剑恩仇录》出版,正本清源,一帮假李鬼现出原形,而我已经不知读了多少本全庸金康金庸新金庸巨令狐庸的伪作,金庸作品后来被金庸迷连成一副书名楹联,“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流行一时,成为人尽皆知防伪商标,可惜彼时我已失去读武侠小说的兴趣,与江湖渐行渐远。

武侠小说不再是禁脔,任何一家出版社都可以正大光明出版,图书市场急遽萎缩,门可罗雀,往日万头攒动的风光场面不见了,很多人转战到邮票市场寻找商机,天下熙熙攘攘利来利往,读书人亦不能脱俗,做为图书市场兴衰见证者,我目睹了它的潮起潮落,黯然收场,也认清了我与书的真实关系,并不像我一厢情愿理解的那么纯粹,我喜欢的书,可能只限于禁书,诲淫诲盗不被主流社会允许的书,从前有钱买不到的书,现在有钱读不到的书。

1986年夏天,我和弟弟最后一次去鞍山书市,我以为我与书的缘分已到尽头,归途路过胜利路新华书店,无意在书架上看到作家出版社出版的米兰·昆德拉小说《为了告别的聚会》,我不懂什么是媚俗,何谓多重叙事和复调艺术,引起我兴趣的是印在书封底的内部发行几个字,仿佛汪洋大海中漂泊的小船沉没前发现新大陆,为弄明白内部发行的原因,我又开始了漫长的读书旅程,于今还在寻找答案的路上......

写于金庸百年诞辰

(文中配图均由作者本人提供)

【作者简介】
弓也直,本名张逊,《日中商报》主编。1969 年生于辽宁省辽阳市,1993 年旅居日本至今,历任《网博周报》 《华人》月刊主编,日本华文作家协会副会长。

【版权等说明】
1.本微信公众号推荐文章,均为作者授权,未经同意不得转载。
2.文章中所阐述观点,均为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本协会公众号观点。
3.文中图片如不慎发生侵权问题,烦请联系,本公号将即刻删除。

日华文学
华文笔会在日本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