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晓薇丨晚食

文摘   2024-08-31 22:11   日本  

夜里十一点,貴秀在照顾好小学徒羽衣睡熟后,静悄悄地坐到了书桌前,今天他差不多在歌舞伎剧场呆了一整天,昼场和夜场各出演了一部戏,但奇怪的是,他明明感到很累,却没有半点儿想要睡觉的意思,于是他想趁着自己的脑袋还清醒时复盘一下今天的演出,顺便再看看下一轮公演自己要出演的角色的录像。

在戴上耳机前,他借着台灯的亮光,顾虑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小男孩,小羽衣侧躺着,小小一团蜷缩在暖暖的被窝里,因为发烧还没好全,他的小呼噜一下接一下的,像一只小猫。貴秀轻叹一口气,起身过去帮他把被子掖到脖子下面,免得憋得难受。

本来说好要复盘的,貴秀却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社交软件,去看外界对自己演出的评价了,他把关键词输入进去,当页面加载出来后,新消息一个接一个地映入他的眼帘:

“感觉六代目節之助还是太年轻啊,多练练吧!”

“不说能有他父亲的娇媚,至少要有祖父的感觉吧?”

“我知道他很努力也很辛苦,要演出又要带孩子,还有他爸爸的身体......唉,不想指责他什么,但我们作为观众,也是花了票钱的,他刚成年时演的我也就不说了,现在都二十六岁了还是这样,到底有没有想着要改进呀?太累了就休息休息。那个角色明明是娇弱的小女子,被他演得像把对面强奸了似的,下次再演成这样我就不想再看到他了!”

......

貴秀盯着晃眼的屏幕面无表情,他想起自己已经过世多年的祖父,他从爸爸那里听说,祖父是个优秀的人,虽说本来是外姓的养子,与曾祖父毫无血缘关系,但却十分有世家公子的风范,相比貴秀那桀骜不驯的父亲,祖父更显得威严和认真,他监督儿子们稽古时总是板着一张脸,但在面对貴秀兄妹俩时却又笑呵呵的,对此,貴秀的爸爸曾不止一次地表示出过对儿女的“嫉妒”。貴秀记得,在自己四岁时,祖孙三代一起举行了袭名公演,有粉丝给祖父送来一盒轻羹做礼物,这是一种来自鹿儿岛的米糕点心,祖父二话不说,直接让貴秀和他妹妹一起在楽屋把它拆开吃了,点心软软糯糯的,还带有一股山药的清香,吃在嘴里又甜又不粘牙,貴秀一口气就吃掉了半盒,嘴巴像小兔子的那样动个不停,他的爸爸见状,急忙制止他:“诶诶,宝贝你别吃太多,米糕不容易消化,当心便秘!”祖父倒是不说话,他坐在一旁看着儿孙们,笑得非常幸福。

“以后我去做公路车手,不做歌舞伎演员,行不行?”貴秀问大人,爸爸端着下巴,假装思考了一会儿后表示:“我嘛,我不同意,问你爷爷去!”老人慈爱地摸摸孙子的脸说:“当然没问题,公路车手也很酷的哦!”

可谁曾想,袭名大会过后还不到一年,祖父就患上了重病,并在貴秀七岁那年永远地离开了人世,一同离去的,还有他的小儿子,也就是貴秀的叔叔,他因为白血病,在父亲病逝几个月后同样撒手人寰,当时,貴秀的爸爸亲眼看着他停止呼吸,他将花篮里的百合花瓣一片片摘下,撒在弟弟盖着的被子上,之后默默地走出病房,叫来了医生。葬礼上,爸爸一滴眼泪都没掉,没人知道那时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貴秀按了按肚子,胃里有点凉凉的,可能是想到轻羹所以饿了吧?他轻轻下到一楼的厨房,拿出一盒之前储备的轻羹,又重新返回到卧室,他紧张地拆着包装,感到指尖发麻,一不留神还把点心盒子弄到地上去了,发出一声闷响。貴秀吓了一跳,赶紧看向孩子,羽衣依然睡得很沉,丝毫没被这点动静影响,看来是多亏了退烧药的功劳啊!貴秀一边想着,一边拿起一块白米糕放进嘴里嚼,他现在吃的这种圆形轻羹里包有红豆沙,味道特别甜,这令他感到无比欢愉,不知怎么,他最近一直都没什么食欲,一日三餐都是随便吃几口应付了事,上周的某天,他吃了羽衣吃剩的小半碗用自制汤冻煮出的面条,结果还不到两小时,就直接给吐了出来,整个夜里也是十分难受,想吐却吐不出东西,嘴里还发苦,后面貴秀去看急诊,医生却说他的胃很健康,没什么毛病,最后还是他自己去药妆店买了养胃的药吃了。

大概是汤冻太油腻了吧?貴秀这样想,现在他已经在吃第五个轻羹了,盒子里面还剩下三个,这又是糖分又是碳水的,身材会完蛋的吧?再怎么说,自己也是专攻女形的演员啊!貴秀有些焦虑了,但这样的焦虑也只持续了几秒钟,自己最爱的点心就在嘴边,哪有停下来的道理?而且他这天晚上也就吃了一小碗加了点醋和黄瓜丝的素面,难免深夜会犯馋瘾。

轻羹吃完后,貴秀准备把垃圾扔出去,突然,躺在床上的羽衣翻了个身,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呜!”

貴秀停住,他回到床边,拍着孩子的胸口,嘴里发出轻轻的“嘘”声,小孩皱着的眉头逐渐舒展开,紧绷的身体也跟着放松了下去。

见羽衣的呼吸逐渐平稳,貴秀这才松了口气,照顾睡觉不老实的孩子真是要命!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和自己在几个小时前冲他发火有关系,当时貴秀演完戏回来,送走了帮忙照顾孩子的生活助理后,想让羽衣洗个澡再睡觉,羽衣有些不舒服,一直不情不愿,貴秀被他惹火,也不顾眼前的是个还在生病的孩子,照着他没穿裤子的小屁股就是狠狠一下,“啪!”一声脆响,羽衣被突如其来的疼痛吓到,他惊讶地张大嘴巴,眼眶湿润地看着貴秀。“你到底洗不洗?”貴秀略带威胁地问他。“洗......”羽衣怯怯地点头,随后泪珠就滚了出来,他把小手放在身后,不停地揉着自己红红的屁股。

貴秀伸手把他抱起来,走去了浴室。

对生病的孩子动手,真是个混蛋啊!貴秀不断地咒骂自己,下楼丢垃圾时,他又忍不住来到厨房翻箱倒柜,取了一大堆食物拎上楼,其中还包括明天准备用来给羽衣当早餐的一袋面包。“他生病了,估计也吃不下,等他明天自己说想吃什么再说吧。”貴秀打了个哈欠,但没有立即动那袋面包,而是先拆开了一盒抹茶蛋糕,取出其中一块,几口就将嘴巴塞满了,上唇还沾了一层绿油油的抹茶粉,他又顺手打开一瓶水果牛奶,喝着它,像吃药一样地把嘴里的蛋糕吞咽下去,在消灭了一整块蛋糕和半瓶奶后,貴秀打了个嗝,胃似乎有了轻微发胀的感觉,不过接下来,他还是继续把手伸向了下一块蛋糕。

钟表上的指针一点点走着,发出滴答的响声,天色越来越暗沉,貴秀却依然坐在书桌前,从一个小罐头里掏出奶酪不停地吃,各种食品的包装袋在他的手边摞成了一小堆,桌面上也掉满了残渣,貴秀嚼着奶酪,却完全品尝不出它的滋味,仿佛自己吃的不是奶酪而是蜡烛,肚子也胀得难受,可他就是不想停下来,他的手上沾满了食物的油渍,明明湿巾就放在一旁的不远处,他也不准备去拿。罐头见底后,貴秀移动鼠标,点开了爸爸的演出录像,他滑动进度条,将那些重要的场面反复观看,视频里,他的父亲忸怩侧身,用折扇摩擦下颚,神情娇羞地望着与自己搭戏的对手,他眼中含情脉脉的,好似那待放的花骨朵,确实,网友们说的也没错,跟父亲相比,自己像是个下一秒就要抄起折扇打人的庞然大物,可偏偏就是父亲这么美好的艺术家,如今却患上了甲状腺癌,在手术后一度失去了声音。

“好好休养几个月,他的声音会恢复的,但要是跟以前相比,恐怕......”

医生的话好似一把利剑插在貴秀的心口上,他不明白,为什么上天要赋予爸爸如此多的苦难?过去已经让他在一年之内失去了两位至亲,如今还意图将他的嗓音和性命一起夺走。“虽然目前我的能力跟父亲还是无法相比,但我会努力担起这份重任,倾尽一生努力,将家艺传承下去。”披露会上,貴秀面对似若潮水的摄像机说出了这样的话,他穿着带有家纹的黑色羽织和服沐浴在灯光下,整个人看起来格外地耀眼。

“看来还是自己太幼稚了,把事情想得简单了呢。”貴秀没去照镜子,但他完全想象的出自己此时的狼狈模样,哪像一个当家人啊,都快能和天桥下的流浪汉抢地盘了吧?他向上摸着自己脸,手从腮帮捋到头发,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自己刚才没有洗手,随后,他又拿起了一袋干鱼片,撕开了包装。

唉,我好脏啊,好累,好难受,我在干什么?貴秀的脑海里一直徘徊着这几个充满怨气的句子,仿佛自己体内有什么奇怪的生物在低鸣,但他的身体现在也只是静静地坐在桌前,嚼着腥气四溢的干鱼片,拨弄着鼠标,将自己电脑里保存的有关歌舞伎的内容浏览了一遍又一遍。“我不想再看了,放过我吧......”貴秀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很凉,他四肢颤抖,沉闷的心跳声在耳边有节奏地回荡,他在心中不断地恳求自己住手,可身体却始终不肯离开座位。

周围死一样的寂静。

第二天天刚亮,貴秀在书桌前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昨晚,他就这么靠在椅背上睡着了,面前的电脑已经黑屏,显示器下方的小灯还在不停地闪烁。清醒过来后,貴秀慌张地在桌面上翻找手机,找到后唤醒屏幕一看,时钟显示午前6:37。

呼,好险!貴秀提到嗓子眼的心慢慢落下,上午如果有公演的话,那么九点半前就得赶到剧场,要是睡过头,后果可是相当于掉脑袋的,但也不至于会落到这个地步,因为经纪人会提前打电话提醒他上班。

貴秀跑进浴室,把自己从头到脚清洗了一遍,之后趁着煮开水的功夫,叫羽衣起床量体温,其实这时候羽衣已经差不多醒了,他昨晚大睡了一场,精神还过得去,只是出了一身热汗,头发湿漉漉的,用的被单和枕头上也全是被汗浸透的痕迹。

五分钟后体温计取出,没到36.5度,已经完全退烧了,但羽衣还是觉得身上有些没力气,行动起来轻飘飘的,自嘲是个小幽灵,貴秀便决定让他再多休息一天,于是照例联系了生活助理,麻烦他过来照顾孩子。

“少爷,这桌子是怎么了?”下床吃牛奶麦片时,羽衣瞄见了桌上成堆的食品包装袋,望着这跟垃圾堆有得一拼的景象,他忍不住发问。

“没事,少东家晚上回来会清理的。”貴秀有些心虚,他走到厨房,给自己切了一根生黄瓜,拌着花生酱吃下,昨晚的那一番折腾,弄得早上又开始食欲不振了,但比起这个,他更加不希望自己等下昏倒在舞台上。“那好吧。”听到少爷这么说,羽衣也就不在乎了,继续低头喝着麦片,没过一会儿就把碗给喝见底了,前两天的发烧使他的味觉减退,饭吃得很少,可算是把他饿坏了。

生活助理和来接貴秀的司机差不多是同时到达的。“少爷,一路顺风哦!”羽衣牵着助理的手,在玄关向貴秀道别,待他关门离开后,羽衣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跟助理说还想再睡会儿,于是又回到床上去了。

轿车行驶在社区的小路上,一束阳光透过车窗照射进来,刺得貴秀睁不开眼睛。“哦,这也太亮了。”他忍不住抱怨,并用手中的台本遮住了脸。

(完)

(图片源自网络)


【作者简介】

吕晓薇,1999年生,广西桂林人,现居日本,国士舘大学人文科学研究科人文科学专攻修士一年级在读,研究课题为夏目漱石的《梦十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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